四月的一天清晨，我尚未真正蘇醒，目光直愣愣地飄在空氣中，發著呆、打著哈欠恍恍惚惚地走進了地鐵……
眼前正好有兩個空座位，我神情渙散的隨意坐下，不料一屁股坐在了兩個座位銜接、凸起的那一部分，感覺十分不自在。兩邊張望了一下之后，無意識地向左邊穿著得體、好似白領人士模樣的女性身邊挪動靠近了一些，踏踏實實坐完整了一個座位。頓覺舒適很多，然后繼續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
約摸過了兩站，陸陸續續上來一些人。兩個中年男人抄著一口地道的上海話，高亢的爭吵、叫喊聲在耳邊響起、回旋，足有幾分鐘遲遲未散，像極了清宮劇中太監最愛玩的把戲斗蛐蛐中的兩個“小丑”。這種場景司空見慣，但依然擾的我睡意漸消。揉揉惺忪的眼睛，看了看四周，旁邊的座位依然是空的。又看了一下空位旁邊的那位乘客，我頓時感到羞愧難當。
那是一位大約四五十歲的農民工伯伯，衣衫襤褸，佝僂著背，頭靠在地鐵的扶把上。他皮膚黝黑并且殘留些許污垢，眼睛明亮卻又空洞，眼神里透露著對生活已經妥協了的辛酸、無奈，更多的是一種天然的執拗與質樸。他一只手緊緊攥著斜倚在懷里的扁擔，另一只手牢牢抓住面前平躺著的已經“渾身”抽絲破洞的大蛇皮袋的兩個拎帶，仿佛那里面承載的是與他生命同等重量的至寶。事實上，隱約看到里面裝的只是一些凌亂的被毯衣物。那鼓出來的電飯鍋的勒痕異常扎眼，一支牙刷從蛇皮袋的破洞里偷偷探出頭來，正靜悄悄地張望四周！
這下我瞬間睡意全無，徹底“驚醒”了！為自己的輕浮、無禮與傲慢感到萬分氣惱。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上車之后的情景，我是因為看到他寒酸的外表，才挪動到那位外表稍顯光鮮亮麗的“白領”身邊。我的潛意識和心底深處竟然如此不堪。我究竟是嫌棄他外表的臟亂才自動遠離的，還是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農民工甚至輕視呢？
我被自己剛才的卑劣行為深深扎痛，心如刀絞！我也是帶著希望與理想來這到這座只能望其相悖卻難以征服的國際大都市，為別人打工，為未來輾轉反側、苦苦掙扎的人啊。我為什么要瞧不起“另一個自己”呢？我這么想著，看看他明亮清澈的眼睛，突然覺得那是一汪照亮心靈的明鏡，于是情不自禁地緩緩地往他身邊挪動。
不料又到一站，人群一哄而上，作鳥獸狀散步到各個剩余的空位上，這時一個中年婦女雷厲風行的快步靠過來，整個人的身體呈拱形，首先屁股落座。又是一口上海話，朝著那位農民工伯伯嘀咕了一句，鄙夷的瞅了他一眼，然后朝我這邊擠了擠。如果不是沒有選擇的余地了，她應該不會坐這里吧。在她心里，那位農民工的地位僅比一席幾十分鐘的站位高上些許么？她跟我一樣，早晨沒睡醒么？我在想。于是又心酸萬分。為我失去了“彌補”、“表現”的機會，也為又多了另一個“自己”而百感交集。
剛剛那兩個不知道是誰無意中踩到誰的腳，還是誰無意中撞到誰胳膊的上海男人，還再時不時的互相碰撞一下，然后你出“上聯”我對“下聯”，百無聊奈的互相挑逗、爭斗著。就好像籠中那兩只斗累了的蛐蛐，在“戰爭”接近尾聲的時候，還是會有一只突然猛地跳起，另一只也不服輸的縱身一躍。
在這時不時的爭斗與我反復的反感中，地鐵?？吭诹松虾；疖囌?。那位農民工伯伯猛然驚覺，迅速起身，一手抓著扁擔，一手用胳肢窩環抱著蛇皮袋，在人群中艱難的擠動。周圍響起許多不和諧的責罵聲：“早干嘛了，不早點準備”“怎么這個點帶這么多東西擠來擠去，真占位置”“儂煩不煩啦，臟死的嘞”“哎呦，趕緊下去”……這些聲音在短短的幾十秒時間里此起彼伏。地鐵的門迅速關上的剎那，我透過人群的縫隙穿過門縫，看到擠出車外的他慌亂的四處張望，這座冰冷的城市他還會不會再來……
地鐵駛出了上海火車站繼續高速運行，伴著地下通道里的風呼呼作響。而此時人群的騷動尚未完全停止，這些嘈雜聲中，有普通話，有上海話。普通話想必都是來這座城市打拼的人，而習慣性地以“上海話”標明自己“身份”的那部分上海人又如何呢？
那些滿口普通話的人呀，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每個人理想的方向與目標不同，但理想的價值都是一樣可貴的啊。都是靠自己的雙手在吃飯，又何來高低貴賤之分呢？何況那些農民工付出的艱辛異于常人：鋼筋混凝土間的澆筑砌蓋，餐廳里的忙碌竄動，家家戶戶的包裹快遞，電線桿上、高樓大廈的危險攀爬……
每逢春節，農民工返鄉。這座平日繁華喧囂、燈紅酒綠的城市便異常安靜、黯然失色，服務性的大部分行業無法得以正常運行，上海本地人的生活似乎也清冷了很多、繁瑣了很多。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想到附近的小飯館炒幾個菜，也只能是走到店家門口，再輾轉到超市買菜然后心煩意亂的自己動手做。這座城市的舒適與繁榮是由多少農民工和外來務工人員用智慧、用力量、用汗流浹背支撐鑄造起來的啊。
這一天我一直沒說什么話，這之后的一星期我也郁郁寡歡，這一星期之后我豁然開朗。對每一個拉三輪車的人微笑，跟每一位小飯店的老板聊侃，對每一個水果攤、早餐攤的主人點頭，對每一位頂著安全帽全身臟兮兮的農民工客客氣氣、以禮相待。我不是一個熱情澎湃的人，相反性格中有些許冰冷，但對他們、對“另一個自己”卻是發自內心的認可。那些人親切地跟我打招呼的時候，讓我覺得這座城市溫暖逐漸漫延。我們照亮了彼此的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