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歲的男人在生日那天收到了厚厚的一疊信,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
你,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為了這條幼小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在他身邊足足坐了四十個小時。此刻,他那雙聰明的黑眼睛剛剛合上了。他的雙手也合攏來,擱在他的白襯衣上面。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一個人。而你一無所知。你從來也沒有認識我,而我要和你談談,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整個的一生一直是屬于你的,而你對于我的一生,一無所知。
要是我還活著,我會把這封信撕掉,繼續保持沉默,就像我過去一直的沉默一樣。可是如果你拿到這封信,你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已死的女人在這里向你訴說她的身世”。】
信是一個女人寄來的,那是個可憐的女人,是個把一生都耗在了那個41歲男人身上的女人。
那年,她十三歲,和母親獨居,那時,她的生活平平淡淡如一張白紙,可他搬來了。她在窗口邊窺探著他的生活,是和她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她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就那樣猝不及防的愛上了他。她愛他滿屋子的書籍,愛他屋子里的煙草味,愛他房間里的每一寸角落,借著幫管家抱被子進屋的那一刻,那幾分鐘,成為了她整個童年時代最幸福的時刻,可他不知道。
在她即將離開四合院搬去山東時,她也曾拿出一個未曾涉世的少女的全部勇敢跑去敲門,奈何卻在角落里瞥見了他摟著另一個女人回來。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所察覺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熱情奔放,這和成年女人的那種欲火炙烈、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愛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熱情聚集起來。我毫無閱歷,毫無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從那一秒鐘起,我的心里只有一個人,就是你。】
她離開了,可心還在。在山東的那六年里,每一天她都想著他,她買他的書,看他的名字,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天,便是她盛大的節日。這六年她只想一件事,就是回到他身邊。
終于,她考上了大學,回去了。可他忘了她。她也許沮喪,也許難過,可在她又從那個窗口看著他經過時,她一如當年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滿是忐忑。
可她又是幸福的,她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個六年來一刻也不曾忘記的他,這已然很美好了吧。
其實她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眉眼里滿是俊俏,小小的胡同里他第一次注意坐在黃包車上的她,并給她讓出了道,第二次是在大街上發生混亂時,他救了她。
她們一起聊天,散步,吃飯,他邀請她去家里坐坐,她答應了,毫不猶豫。她投入了期盼已久的懷抱里,她覺得自己好像接近了年少時的夢想,他們一起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如果那個男人沒有離開,或者他離開又回來了,我想,在這封信里,她會寫“這段時光,是除童年那幾分之外第二幸福的時刻了”。
可他走了,他說,他會快回來,回來就會找她;然后就輕易粗糙的離開了她。
鏡頭里那咬了一半的蘋果,與他曾經贈她的那朵白玫瑰一樣,無論曾經多么新鮮,最終都會腐爛,在那個男人心里不留半點痕跡。
可她卻懷了他的孩子,她遠走他鄉,在戰亂里奔波,她每年在男人生日這一天送上一束白玫瑰,作為曾停留在他生命里的一點紀念與溫存,她其實多希望男人會因為那束白玫瑰想到曾經有過那么一個女孩出現。
然而他卻什么都忘了。 他注定是個驕縱壞了的人,被女人驕縱壞了的人。可這世上再沒有比她對他更死心塌地的人了。
她帶著孩子,出入高級會所,她成為了交際花,她不愿他的孩子在陋巷的垃圾堆里、在骯臟的空氣中長大成人;不愿讓他的孩子稚嫩的嘴唇說著粗俗的言語;不愿讓他的孩子白凈的身體穿著破舊的衣裳,他的孩子應該擁有一切,擁有和他相同的生活。
他們又相遇了。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圈子里,甚至有著共同的朋友。可他忘了她,就像好多年前那樣,他總是那樣。
可她愛他,年年月月歲月流逝,她依舊愛他。她再次落入這個男人的懷抱里,她終于用女人的方式和這個男人糾纏在一起時,那是她自童年時代就未曾改變過的夢想——與他糾纏,與他沉淪。
之后,清晨。她在鏡子前梳妝,看到他往她的衣服里塞了錢,此刻她的心已然涼透了吧,時隔那么多年,她好不容易投入了他的懷抱,除了不記得她,他還把她當成了世間的紅塵女子。
她問他:“可以送我一枝花嗎?”
“當然可以,只是這花有些枯了”。
她無意提起這花是誰送的?可他不知道,他說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有人送花,他不知道。其實他哪是不知道啊,是他壓根就沒有想知道的意愿,他永遠不會想到那是個怎樣愛他的人,怎樣把一生奉獻給他的人。
他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一回來就去找他。她笑笑,她已經習慣了,就像第一次他離開的那樣,她清楚的知道,他再也不會來找她了。
【朋友算什么,自尊算什么,下一次我還會這樣。你的聲音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我無法抗拒。經過十幾年的變遷依然沒變。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墳墓里,也會涌出一股力量,站起來,跟著你走。】
她邁出門,一眼就望到了那個老管家,長達十幾秒的鏡頭,老管家的一雙眼睛望著她,說“早啊,小姐”,就像她童年時期管家也那樣喚她一樣。可轉眼間就那么多年過去了。
管家認出了她,那么多年過去只有管家認出了她。而他,從來就不知道。她把錢塞到管家手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坐在黃包車上流淚,流淚。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我們的孩子。現在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愛,只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啊,你從來也沒有認出我是誰,你從我身邊走過,你總是走啊走啊,不斷向前走。曾有一度,我以為可以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他一天天長大,他的眉宇之間,他安靜時的神態像極了你,可一夜之間,他就殘忍的撇下我走了,一去永不復回。我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孤單。你現在也許知道了,不,你也許只是隱隱感到,我是多么的愛你。可是誰,誰還會在每年你過生日老送你白玫瑰呢。花瓶將要空空地供在那里,一年一度的在你四周吹拂著微弱的氣息,而我輕微的呼吸將就此消散。】
我寫不下去了,親愛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