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麗海水族館的時候,參觀的游客并不多,但也已經比我預計的要晚了半個多小時。開車從那霸的酒店過去,竟足足走了兩小時有余。地處遠離城市的臨海一隅,風景秀麗,但無疑位置偏僻。這是壞事也是好事,讓愿意早起趕路的人,有機會享受沒那么摩肩接踵、游人如織的時機。
去過青島、去過香港,沖繩的美麗海水族館依然有極大的魅力。用于展示的單格玻璃房里:長相奇萌的沙鰻直愣愣地從沙子里伸著腦袋;比平日餐桌上碩大不知多少倍的龍蝦揮舞著色彩斑斕的鎧甲;和它有毒的近親長得一樣氣鼓鼓的刺豚晃成了表情包的樣子;神仙魚從側面看起來富麗堂皇,一正面對照就降了維只剩一條線的厚度;海馬不比落地上駿馬的飛馳,一個個似乎睡不醒的樣子挺著肚子漂浮,每一個都讓人懷疑是代孕的海馬爸爸;小丑魚面前總是擠了一群孩子,不論哪個國家,都尼莫尼莫地叫喚。珊瑚海展示缸里,潛水員正在清理內側的玻璃,她的背后是五顏六色絢麗的熱帶魚群,在同樣繽紛的珊瑚礁從中,穿梭來去。最有名的黑潮之海,沉靜,巨大:喜好群聚的小魚行動統一地來回變換方向;形似鯊的某種大魚懶懶地擠在底部像是搶占著車位;蝙蝠魚則是形色神秘地扇動兩翼,偶爾從頭上掠過腹部其實有一張溫柔的笑臉。
而它們都是陪襯。黑潮之海的主角、兩尾體態龐大的鯨鯊,淡然地在深深的水里游動。它們身上有好看的斑點,布滿在背脊,腹部雪白。細看之下,竟有帶著吸盤的不知名魚類,黏在它閑置的雙鰭上,篤悠悠地搭了順風車。但鯨鯊還是不急不緩,在深藍色水中從容地游了一圈又一圈。玻璃缸的外側,是神情驚喜的游人,舉著相機,仰著頭,被眼前難得的寧靜龐大震驚著。
面對著這樣的畫面,我原以為自己只會從心底找到驚嘆和盛贊。但卻意外地,覺得幾分難過和哀傷。
就在去到水族館的前一天,在沖繩的離島上,人生第一次嘗試了潛水。
就在下潛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和教練都處于無比痛苦的狀態。我苦于毫無游泳基礎且從小怕水,對把頭埋進水里這件事有著擔心七孔進水的陰影;而教練,則苦于要應付我這個又慫又笨又不肯索性放棄的旱鴨子,在淺灘上撲騰良久也還是沒能掌握水下呼吸的訣竅。但終于,還是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一秒找對了門路。
所以才有機會,在教練的帶領下,往不遠處的海底潛入。也無怪教練一直跟我強調要記得呼吸,第一眼看到成片珊瑚礁的全貌時,所有的恐懼和擔心都消失不見了,只能瞪大著眼睛,不敢相信。
海底那么安靜,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吐出的泡泡咕咚咕咚地響。這里的生物也是安靜的,甚至有一些,身影都難以辨識。我也是在上岸之后查看照片,才發現有那么多的水母。在水下,只有在離它們非常非常近的時候,你才會發現它們的存在,那和海水的藍不一樣的一點點粉紅色的透明。第二天我發現自己的右手有一道被蟄的紅腫水泡,料想應該是它們的杰作,但卻并不妨礙我覺得它們是那么美麗生物的事實。
身纏條紋的海蛇盤踞在我懸空的腳下,教練手指了,我才會看到。后來他說如果你不去惹它,這劇毒的生物也不會上前攻擊。它們游動的姿勢那么優美蜿蜒,不論是在海底的砂石里,還是從珊瑚礁往海面的陽光游去。
小丑魚和動畫片里一樣,真的是躲在海葵里做窩。下潛時看到一戶海葵的小丑魚養著腦袋望著我這個奇異生物,躲在飄逸的海葵觸須里,小心翼翼探頭。另一戶小丑魚親子,把窩造在垂直的的礁石巖壁立,伸手出去,它們啄著指尖,一臉好奇。
有一種藍紫色的小魚,聚居在灌木一樣低矮的珊瑚叢里,若覺得四周圍安全,它們就會放射狀地四散游開,像懸浮在珊瑚周圍的神秘塵埃。我們小心地跪坐在珊瑚附近,教練一抬手,小魚迅捷劃一地疾回到枝椏里。這個畫面影像只有在很棒的紀錄片里面看過,何曾想見可以親眼看到,那么近,那么真切,美到難以置信。
我朝教練豎了大拇指,意思是說我要回到海面了。他指了指耳朵,詢問是不是耳壓不適,我搖了搖頭。在一兩層樓深的海底,我沒有任何預想中的不適應和恐懼,但真切美好的畫面已經讓我不知該怎么吐納,必須浮上海面,像一尾必須浮上海面去呼吸的鯨魚。
而在我第一次潛水的前一天,我也在同樣這個離島上,第一次看到了浮上海面呼吸的鯨魚。
一船十幾二十人,當地人、金發碧眼的老外、我們這些鄰國的游客,在浮動的小船甲板顛簸上下。四周圍是空曠的碧海藍天,偶有云朵,但午后2、3點的太陽灼烈。曬傷的風險,暈船的可能,都抵擋不住內心的興奮。4月初已是觀鯨季的尾聲,四散在各處閑逛的眾人大概和我一樣,都沒有敢抱太大的希望。但突然被告知鯨魚出現、立即出海,又都是喜出望外,聽從指揮,靜候在晃動的甲板。
船長說,出現了,大家站起身來。海面上噴射出一股水霧,緊接著升起一個灰黑色的背,在翻騰的海浪里,幾乎難以辨識,但清晰可見上面一個個的小節瘤,那是座頭鯨最有標志性的證明。背部攏過海面,而后露出側鰭,尾椎的線條輕輕滑過,水上留下一灘被撩撥后的痕跡,那么優雅沉靜。
我聽到船上的人們的驚呼贊嘆,伴著風聲和海浪,我湊在取景器上的眼睛里,禁不住濕潤起來。若非親睹,大概不會感受到久仰初見時內心的激動,源于一個封閉在人造世界里太久的生物,重逢到生命最初始自然狀態的敬畏。
兩尾座頭鯨母子,隨機地浮上水面呼吸,有時同步,有時相互跟隨,有時近在咫尺,有時長久地沒有聲息,卻在遙遠的海面上再次浮現。我們在暴曬晃動的船上2小時,不停地屏息四望尋找它們不定的行蹤,不停地按快門捕捉每一次浮現。當它波浪狀起伏的尾鰭終于拍出水面,所有人都驚嘆出聲,全都是不虛此行的心情。
正是因為親眼見過,因為近距離接觸過,珊瑚、海蛇、水母、鯨、各種各樣的魚,它們屬于海洋,在廣袤的海里,它們才能自在來去。水族館的玻璃缸再大,對于它們而言,也只是禁錮的牢獄。我明白水族館存在的意義,當然有不言而喻的商業目的,但也是為了挽回一些人類過度發展引發的失衡,讓鋼筋水泥朝九晚五的奇怪的我們,能有機會了解、關注、關心別的物種的生存;是為了更大更多海洋的生命,犧牲了一部分個體的利益和自由。
這大概是我哀傷而無能為力的現實。究竟怎樣可以改變?或許把影像分享給更多人,把心情分享給更多人,可以稍稍想到為這個藍色星球上的美好生命多留些生存空間和條件,好讓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能有潛入水底、出到遠海,探望這些可愛單純的伙伴,回歸自然初生的自在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