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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九,下了一場大雪,白花花的刺人眼。西山的煤窯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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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大眼裝滿最后一車煤,把锨踢到一邊。然后脫下手套,跟幾個工友一同上了纜車。
? ?車往上行得很慢,井壁上不停地往下滴水。段大眼把安全帽拉得很低,幾乎要遮住了眼睛。跟他坐對面的是老顧,此時他只能看見老顧的膠鞋。老顧正聲音洪亮的罵著礦長,一邊和其他幾個人商量著討要工資的事。
? ?說起工資,段大眼覺得頭上的安全帽箍的更緊了。他很需要錢,就像他聽工友講黃色小笑話便覺得很需要女人一樣。沒錢就無法買酒割肉,走親訪友,沒錢就無法討妻子歡心,更無法孝敬他那個病懨懨的老丈人。不孝敬老丈人他小舅子就會不高興,而小舅子是副鄉(xiāng)長。段大眼覺得頭很疼。等到頭頂上的洞口越來越近時,那平地上的寒冷便張牙舞爪的向他撲來。
? ?在去澡堂的路上,老顧遞給段大眼一支煙。告訴他洗過澡后在食堂前集合,去礦長辦公室討要工錢。老顧是隊長,他們這幫人全是他拉來的。本來今年煤的銷量很好,煤球都漲到一塊錢三塊半了。礦上也著實賺了不少錢,12月份以前的工資開的都挺及時的,只是后來也不知礦長犯了哪根神經(jīng),老是跟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起出去打麻將,輸光了礦工們這兩個月的工資。為這事兒老顧和其他幾個隊長去礦長那兒好幾次了,可礦長只知道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老顧他們便讓工人罷工,還拉了幾三輪車紅磚堵在煤礦的入口。礦長鐵青著臉做了讓步,答應(yīng)臘月十九會給礦工們一個交待。
? ?泡澡時段大眼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去看望老丈人時是拿“帝豪”呢還是拿精裝的“金許昌”?他有點舍不得。
? ?黃昏時,工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到食堂前的空地上來。天上還飄著雪花,先前的積雪還沒打掃,黑壓壓的人群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顯得很突兀。老顧他們進(jìn)去了,其他工人還如臨大敵的站在大地上。
? ?假如你認(rèn)為接下來便回有好戲看的話,那么隨后的結(jié)果可能會多少有點讓你失望。礦長無比爽快地付了錢,一分都沒少給。礦長滿臉不屑地對老顧他們說,洪福齊天的他昨晚贏了幾十萬。
? ?段大眼懷揣著3000多塊錢工資,他突然想哭。等到踩著摩托車的時候,卻又想:這樣好,可以回家過年了。
臘月廿,雪停了,地上卻越發(fā)冷了。大街上也冷清得很,偶爾有一兩戶人家“吱啞”一聲推開門來,抄把掃帚,收拾一下門前的積雪。也有不怕冷的雀子在洋槐樹上撲拉拉飛著。天空倒也不很白,微微泛黃,仿佛喪禮上孝服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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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東偉上完通宵打鎮(zhèn)子里的網(wǎng)吧回來,搖搖擺擺,像只 喝醉酒的猴子,一路打著呵欠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14歲的他對網(wǎng)絡(luò)游戲幾乎傾注了他全部的熱情。但他從不問家里多要錢,一周20塊的伙食費,省出一半作網(wǎng)費,致使他的營養(yǎng)很差,身體消瘦得厲害。好在他不抽煙,學(xué)習(xí)還算可以。
? ?段東偉跨進(jìn)門檻,隨便對他媽扯了個謊,便回屋睡覺了。他媽叫王春花,正在院子里生火。從昨晚到現(xiàn)在,王春花一直都很高興,同為丈夫今年發(fā)的錢比往年要多好多。除了置辦年貨外,家里還可以添幾件東西。回娘家時腰板也可以比以前挺直些了。昨晚兩口子親熱完了后,便枕在枕頭上商量著咋花這筆錢。王春花說了好多東西,什么縫紉機(jī)了、DVD機(jī)了、一頭全羊了,甚至還說到了手機(jī)。說著說著,段大眼竟呼嚕呼嚕睡著了。那時候,外面雪還大得很,極大的雪片穿過廚房的窗子,煤爐滅了,街上時不時傳來幾聲狗叫,這個深夜很正常。
? ?王春花炒完最后一個菜,便叫丈夫和兒子吃晌午飯。段大眼因為昨晚沒見到兒子,心里存著些氣,也就沒搭理段東偉。兒子看老子顏色不對,也就隨便扒了幾口米飯,抱把掃帚去門外掃雪了。桌子邊只剩下夫妻兩人,王春花看丈夫衣服破了,就勸他買身兒新的。段大眼應(yīng)了,他自個兒也覺得過兩天如果穿這身去看老丈人,也確實他媽的有點寒酸。小舅子老是嫌他臟。
? ?下午沒事,段大眼便出去溜達(dá)。遇到兒子和幾個小一點的孩子在街上滑雪,便招手叫了過來,給了他十塊錢??諝庵幸呀?jīng)能嗅到鞭炮的味道了,不過還沒到年關(guān),大人小孩舍不得穿衣服。段大眼穿著厚厚的皮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覺得很愜意。他快樂地同他遇到的每一個熟悉的面孔大招呼,這些人要么站在豬圈邊,要么蹲在木樁上,要么圍著一棵大樹站成一圈閑聊,要么生一堆火取暖。段大眼是一個極具閑聊天分的人物,這可能得益于他的爺爺段鐵嘴,一個聞名鄉(xiāng)里的說書人。段大眼一出現(xiàn)往往就成為眾人的焦點,他一張大嘴能把礦上的事說得神乎其神。這次卻顯得有點被動,因為人群正吵吵嚷嚷地爭論著上冬來村子了接二連三丟失三輪車的事。段大眼先前也聽妻子說過,沒怎么上心。昨天深夜,村子了一連丟了三輛三輪車,至此村子了丟失的三輪車數(shù)目已升至兩位數(shù)了。雖說有鄉(xiāng)里的巡邏車來回轉(zhuǎn)悠,但一路高響喇叭,用村民的話說,“頂個毬用?!睘檫@事鬧得全村人心惶惶,特別是那些家里有三輪車的更是寢食難安,有的干脆晚上抱床被子睡在車斗里,晚上凍得瑟瑟發(fā)抖自不必說。段大眼聽得出神,鼻子凍得通紅,心里卻是惴惴不安了,因為他家去年剛買了一輛三輪車,剛用了多半年,還七成新呢。段大眼就這么孤單的站在人堆里,就像廢棄池塘里的一只蛙。他高高地豎起耳朵聆聽人們那喋喋不休的議論,那聲音像是一群烏鴉闖進(jìn)他迷惘眼里神所發(fā)出的叫聲。
? ?晚上段大眼聽完天氣預(yù)報就去車棚里看三輪了??墒枪方新暣似鸨朔慕辛艘灰?,吵得他睡不著。好不容易打了個盹,天就亮了,段大眼的被子上落了一層薄雪。這一夜算是平安無事,段大眼卻困得要死。他尋思著得生個法子,總不能夜夜躺在三輪車上過年吧。想來想去,他決定把輪胎卸了,好在年輕時他跟人學(xué)過幾年修理,所以吃頓飯的工夫,便把這事搞定了??粗稍诘厣系那О呀锏娜嗆?,憑你兩三個賊也是抬不走的,他覺得自己很聰明。
? ?吃晌午飯時,王春花說自留地里埋的那些個蘿卜白菜也該扒出來了,趁著雪剛停,地溫較高。一家三口兒說干就干,忙活了一個下午,半畝白菜便被收拾到窩棚里了。段大眼有點后悔三輪車的車胎卸得太早了。
? ?晚上仍然是看電視,電視是十年前買的,十七英寸黑白電視,因為年久失修,熒屏出了點問題,以至于屏幕上的人物失真走形,不過一家人仍是圍著火爐子將《關(guān)中往事》看得津津有味。屋子里貼滿了八十年代的美女圖畫,那時段大眼和王春花正年輕,王春花留著燙發(fā),段大眼穿著筆挺的中山制服,頭上還沒有那道紫紅色的傷疤?,F(xiàn)在他們的結(jié)婚照都已蒙上了灰塵,不過貼在墻壁上搶眼位置的幾張段東偉的獎狀倒是很醒目。
? ?夜,沉寂得很,偶爾有些小孩字在街上放火柴炮。年似乎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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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廿二。充塞天地間的依舊是刺骨的冷。段大眼卻是起得格外早。他要到水磨河去趕會。從家到水磨河約莫有七八里遠(yuǎn),段大眼卻寧愿走路也不坐車。因為他嫌坐車不安全。這么滑的路,誰都不能保證車在路上不會掉溝。自從前年小新莊礦上出水他死里逃生以來,他對自個兒的命更上心了。再者說了能在路上隨便走走心里也怪美的。
? ?大地上一片雪白,行人像掉進(jìn)白面里的螞蟻一樣穿梭在并行不悖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段大眼的眼睛被這一大片雪映得睜不開。不過他還是饒有興致地觀看這沿途是否有些變化。例如哪塊地又建新房了,哪塊墳地新遷了,哪段水渠又比先前更短了些,哪處樹木又顯得稀疏了。不過他更羨慕那些面帶著拘束的笑容在田野里拍照的少男少女。他們大多是從南方某個大城市打工歸來,又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所以便會攜著可能是自己將來的伴侶,漫游在村落周圍的雪地上。他們會忘卻村子里的局促,彼此欣喜的牽起對方的手、或是相互依偎在一起,合適的時候也會吻對方的臉。這一切在段大眼看來總是有著些許別扭和嫉妒。但回過頭一想,自個兒年輕時不也一樣,便覺得有些扯淡了。于是他趕緊定定神唱段豫劇。步伐似乎也比以前快了許多,待到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前面土梁上用藍(lán)布或紅布結(jié)成的帳子時,水磨河也便到了。
? ?穿過牲口市,人便驟然增多。各種吆喝聲也爭先恐后地跑向他的耳朵。段大眼伸開兩只大胳膊,撥拉著人群往前擠。空氣顯得很駁雜,皮鞋味、香水味、腳臭為、羊膻味摻合在一起,人群就像一鍋熬沸了的魚湯,形形色色的衣服仿佛就成了那湯里的佐料。
? ?段大眼轉(zhuǎn)了大半天,看什么都想買,又什么也沒買。倒是話了五塊錢玩了幾把“套圈”,一無所獲,他有點惋惜。中午吃了兩盤包子,喝了4湯圓。反而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點不知所措了。最后狠了心,花320塊錢買了一個DVD,抱著回家去了。等到坐在堂屋了抱著煤爐烤火時,才發(fā)現(xiàn)忘了給自己買衣裳了。王春花也在一邊嘮叨他不長記性。正在這當(dāng)兒,劉少田卻來了。
? ?劉少田跟段大眼是工友,三年前,兩人一塊兒在煤窯溝挖煤。有次井下作業(yè),上面掉渣,砸殘了他一條腿。 后來劉少田就不干了,拿著礦上發(fā)的四五千塊補(bǔ)恤金,在鎮(zhèn)上趕早集買胡辣湯。生意還行,就是家里還養(yǎng)著三個閨女,兩個初中,一個小學(xué),所以手頭上總是很緊,經(jīng)常借錢。前年王春花沒少跟段大眼慪氣。
? ?王春花系著圍腰坐在小板凳上,眼瞅著劉少田進(jìn)屋。他手里抓著兩條煙,許是心里緊張的緣故,他的步子更跛了。王春花不吭氣,也不讓些,段大眼趕緊從火爐邊站起身來,說少田你今個兒咋想起來到我這兒玩哩呀。少田嘆口氣說他這是沒本事的找有本事哩。劉少田把兩條煙整整齊齊的擺在桌子上,然后又慢慢找個位子坐下。段大眼說少田呀少田,有啥難處直說,咱都是老伙計了,不用弄這些花里胡哨的擺設(shè),劉少田這才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段大眼一支,自己也咬上一支,狠命地抽上一口,含混不清的話語便開始同煙霧一起擴(kuò)散了。
? ?劉少田他媳婦又懷孕了。上禮拜去縣里做了彩超,是個男孩。這已經(jīng)是劉家的第四個孩子,而且是唯一的男孩。高興歸高興,可上頭計劃生育抓得緊,逮著超生就罰錢。用計生辦的那幫人話說,“沒錢就別生”??芍髯ビ媱澤母编l(xiāng)長是段的小舅子,劉少田想讓段大眼去通融一下,破費幾個沒啥,只別罰得太多。
? ?段大眼最怕幫人說事兒。他一見小舅子就腿軟,看見他那身兒筆挺的西服就渾身不自在,說話老是不連貫。
想到這兒,他就說,少田你看看,這事不太好弄。劉少田一聽很惘然,眼眶里一閃一閃的。段大眼有點動心了,顧不上王春花一個勁兒地給他使眼色,接著說,要不這樣,東西你先拿回去,事兒我照樣給你辦,成不成我也不敢給你說死。劉少田這才緩過神。硬是要把煙留下來,段大眼拗不過就收下了,一夜里王春花都沒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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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廿三。段大眼穿上一身半新的衣裳,買點禮物去看他老丈人。老丈人就住在小舅子家。門口停了好多面包車,段大眼看院子了來往著好多穿皮衣的人,大概是鄉(xiāng)里的干部。心里一陣不安,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在一個瓜子攤邊看兩個小孩堆雪人,一看就是半天,直到老丈人家門前的車都走光了,他才邁步過來。
? ?小舅子正站在院子里打手機(jī),看見他進(jìn)門,就朝他點點頭,丈母娘正在一樓的堂屋里看電視。段大眼走進(jìn)屋,叫了聲娘,便放下禮物。屋子里彌漫了一種濃重的藥味,間或摻雜著淡淡的尿臊味。丈母娘把他讓進(jìn)里屋。老丈人便呈現(xiàn)在他眼前了,他叫了兩聲爹,沒反應(yīng)。床邊的鐵桿上懸著一瓶葡萄糖。那瓶里的白色藥水順著塑料管流進(jìn)病人的血管里。段大眼摸著床邊坐了一會兒,望著床上那個曾經(jīng)對他吆五喝六的老丈人。這個老頭兒再也不能使喚他干這干那了,他的喉嚨里不能發(fā)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且每隔一小會兒,嘴邊便涎出一圈兒白色的液體,那是早喂他的牛奶。段大眼拿毛巾給他認(rèn)真檫了幾回,便被丈母娘叫出去了。老太太嘆口氣說,不中了,活不了幾天了。段大眼本想說句“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之類的話,卻卡在喉嚨里硬是沒說出來,只陪上一副悲戚的樣子。這時候小舅子打完手機(jī)走進(jìn)堂屋,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禮物,段大眼的心里便“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小舅子問他礦上的事兒,他就像回答老師提問一樣說了一遍。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劉少田托他的事給說了個棱正。可鄉(xiāng)長卻像沒聽見似的。只最后告訴他說,爹的病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到時讓他過來幫忙。至于幫啥,他沒說,段大眼也就沒敢問。又坐了一會兒,仨人都覺得沒意思,段大眼便知趣的走了,連晌午飯都沒顧得上吃。
? ?回到家,他便把王春花娘家的情況給他大體說了一下,重點說了下他爹的病情。王春花說那是他活該,從小待她不好,重男輕女,長大了隨便又給他找個不濟(jì)事的女婿,這是報應(yīng)。聽得段大眼心里酸溜溜的,干啥都有點走神,細(xì)想想這一年過得也真他娘的窩囊,罪沒少受,錢沒多賺,回家里媳婦還窮抱怨,親戚們要么利用他,要么鄙視他。朋友都是幾萬年前的神話了,唯一能跟他說上幾句或的老宋,沒能熬過去年冬天,犯了氣管炎,死了。這么大一個村子,一兩千口人,竟找不到一個同自己說說貼己話的。年輕的時候吧,他以為最好的朋友是工友,可他們覺得他老實老坑他。結(jié)了婚吧,琢磨著睡在一張床上總該算是最好的伴兒了吧,可這個伴兒又整天給你吵得翻天覆地。做個平庸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還不如當(dāng)個免豁子,天晴時也能在二道嶺上蹦蹦。
? ?段大眼這一覺睡的時間很長。一直到晚上,家家戶戶都放起了鞭炮,忙著祭灶官,這才翻了個身,想起今天已經(jīng)是小年了。王春花讓兒子叫他吃飯,外面已是滿院鞭炮聲了,圈了的豬和窩棚里的狗嚇得哭爹喊娘的叫喚著。吃飯時,夫妻倆都不說話,兒子便很懂事的講起學(xué)校里一些很好笑的事。段大眼自顧自的大口吃這灶糖,竟弄了一臉芝麻,王春花再也忍不住了,捂著嘴笑了起來。段大眼也跟著笑,慢騰騰地。一下午的悶氣也一掃而光了。桌子上的飯也吃了個干凈。一家人搬出DVD,搗騰了半天。
? ?八點多的時候,劉少田又來了一次,段大眼說讓他先在家等信兒。
? ?睡到半夜王春花竟捂著被子哭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啥原因。段大眼勸了好一陣子,她才肯躺下。那時雞已啼過三遍了,樹上的雪也在簌簌往下掉。不算太大的西北風(fēng)吹不來一顆星星。夜沉甸甸地砸在地上。有走夜路的人打噴嚏的聲音。院里的狗便一陣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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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四,掃房子。家里的什屋全搬出門,滌除塵垢,辭舊迎新。一家三口兒齊上陣,把里里外外收拾了個干凈利索。吃罷午飯,便去鄉(xiāng)里了,王春花說房子熬一年都能換個樣,咱也熬了一年了,一人弄套新衣裳穿吧。
? ?鄉(xiāng)里不大,一條大街,兩排店鋪而已。不過生意挺好,街面也顯得比往常熱鬧。段大眼買了一件皮衣,一條西褲。王春花買了一身時下還算流行的套裝。段東偉還照舊,一套運動服,一雙球鞋。這樣便花去四百多塊了。不過一家三口兒坐在摩托車上,心里還是美滋滋的,段大眼還專門買了幾個戲碟,都是王春花喜歡看的。
晚上依舊是吃飯,看戲,睡覺。普通人家都這樣。過年,圖個清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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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五,村里銅器出社,去縣里娛樂一下,順便賺點小錢。一卡車共裝72號人,除了司機(jī)。段大眼扛大旗。本來社頭說好一天十塊,可考慮到還要給每人發(fā)盒“許昌”煙,就往下壓了兩塊。半路上下了雪,車子還是浩浩蕩蕩開進(jìn)了市區(qū)。
? ?天氣格外冷,市中心的花壇凍得都不噴水了。偏僻點的街道都掩門了,剩下幾家大單位開著門,卻沒有一家愿意花錢來看他們表演。眼瞅著都晌午了,大家都餓得伸長脖子,他們大多都以為中午管飯,所以連錢都沒多裝一分,這會兒餓得牙齒打群架了。
? ?好不容易找了一個愿意看熱鬧的主兒,可人家最多出二百。社頭惱了,說二百就二百,權(quán)當(dāng)是“心連心”藝術(shù)團(tuán)慰問演出了。七十二號人披掛上陣,乒乒乓乓鬧騰了半個多鐘頭,總算掙了二百塊錢,買了一百塊錢餅,七十二碗羊肉湯。一車人分三堆圍著三個小吃攤,掰著手指頭等燒餅,這一頓忙,可把那三個買火燒的累死了,大冷天熱得滿頭大汗。好歹也算是混了頓飯吃,下午卻沒有一個愿意演了。社頭火了。有人就扯著脖子說,我日,反正又掙不住錢,還玩?zhèn)€驢毬哩,還不勝省點勁兒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也算沒白跑一趟。后面就有人拍著巴掌響應(yīng)。最后社頭把火車頭帽子一摔,日他八輩兒祖奶奶,今兒豁出去了,不給這些吊死鬼演了,咱轉(zhuǎn)上一后半場兒(下午)。
? ?全車都亂哄哄了,可又不知道該去哪兒轉(zhuǎn)。好玩的地方都收錢,不收錢的地方怕也只剩下大街上了。大伙兒正一籌莫展,半晌不吭的段大眼卻說話了,他說要不去烈士陵園吧,那兒免費,于是卡車便沿著光榮路開了過去。車還沒剎穩(wěn),一車人已經(jīng)跳得沒剩幾個了。這一群人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往里走,這一進(jìn)門不打緊,把在園子里照相賞雪的男女老少全都嚇跑了,他們以為這兒要打群架。連管理員也嚇得躲進(jìn)值班室里不出來了。于是一伙人便在園子里轉(zhuǎn)開了,說是散步,卻把園里的雪踩得稀巴爛。不知誰說了一句,咱村的段要六抗美援朝被美帝的飛機(jī)炸死了,說不定還埋在這里咧。于是一幫人嘩啦散開,在一座座小墓堆前找那烈士老鄉(xiāng)??烧伊税胩?,只找了一個姓段的,也不叫段要六,人家叫段長沙,并且人家不是炮兵連的,人家是炊事班的,一伙人顯得很失望,社頭說看在他也姓段的份上,咱也給這個做飯的烈士行個脫帽禮吧。于是一伙人齊刷刷地摘下頭上的各式各樣的帽子,捧在胸前,場面頓時便嚴(yán)肅起來。
? ?等到大伙兒上了車,城里人已經(jīng)開始吃飯了。雪還是紛紛揚揚下著,車一會兒便在鄉(xiāng)間的田野上撒歡了,車上的人也閑不住,有的罵城里人真奸,有的罵美國佬夠狠,連個做飯的都不放過。段大眼覺得今天過得還算快活。下車時他還買了二斤香蕉、一瓶二鍋頭。
? ?晚上燙完腳,王春花坐在床沿上對段大眼說,白天她弟弟打了好幾個電話找到。鄰居先前還通知兩次,后來人就煩了,來電話人也不接。最后他小舅子竟開著面包車來了,那時正是晌午,段大眼他們還正坐在小圓凳上喝羊肉湯哩。他小舅子一來就埋怨聯(lián)系不方便,硬是要他姐轉(zhuǎn)告姐夫一聲務(wù)必買個手機(jī),有些話被鄰居聽了去,影響不好。王春花問他啥事,副鄉(xiāng)長說能有啥事,還不是咱爹往后的事。接著王春花又說起兒子,說是下午有個女孩來家里找段東偉,表面上看像是做數(shù)學(xué)題,不過她看八成是談戀愛??伤龁杻鹤樱瑑鹤泳褪遣怀姓J(rèn),反說那是新調(diào)來的數(shù)學(xué)老師??蛇@年頭當(dāng)老師的咋有這么勤快的,大過年的來給學(xué)生補(bǔ)課??磥淼萌W(xué)校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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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六,段大眼真?zhèn)€兒買了手機(jī),還辦了卡,充了話費。前后花掉九百多塊,不過掛在皮帶上倒也顯得神氣。連村長見了都有點自慚形穢哩。王春花也覺得很給自己長臉,把自家的電話本拿來,站在大門口,挨個兒給親朋好友打電話,嗓門還大得很,惟恐過路人聽不見。一會兒工夫,話費便用去了一半多。
? ?下午,劉少田又來了,一副哭喪的樣子,段大眼一見他心里就沒底。他這幾天都來段家報到,一次比一次消沉。段大眼覺得很對他不住,但也毫無辦法,只能好言相勸。
? ?小舅子又打電話來了,段大眼小心提到劉少田的事兒,沒成想他一口承當(dāng)了,只是明確表態(tài)需要500塊錢活動活動,因為這事兒也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下邊的人也是要吃飯的。段的心里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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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廿七應(yīng)該是最無聊的一天了。王春花這兩天迷上了看戲碟,每天除了做些家務(wù),其余的全花在看電視上了。年貨大多是段大眼趕集置辦的,可趕完集后又沒事可干,只好在飯館里看人大麻將。一看就是大半天,后來也玩了幾把,可大多輸錢,剛想賭把大的,撈回點本,可一個電話就把他拽走了。
? ?電話是小舅子打的,王春花接的。電話里說老頭子這兩天可能就真那個了,但他能說話的時候就一直說要土葬,鄉(xiāng)里的政策是要火葬的,但他能讓人說他是貪官卻不愿讓人說他不孝順,但畢竟是鄉(xiāng)長,不能把影響擴(kuò)大。喪事盡量從簡。幫忙也必須全請自己人。不過事先得把墓打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塋地風(fēng)水先生已經(jīng)看好了。請辨認(rèn)也不放心,就段大眼和他兩個人去,時間就是今兒黑,等黑的看不見人了就出發(fā)。
? ?段大眼看時間還早,就坐下陪王春花看戲,唱得是常香玉的《拷紅》。王春花的臉在熒光屏的反射下紅撲撲的,段大眼覺得好看得很。他突然想起了跟礦長在一塊廝混的那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化了妝是挺好看的,他尋思著。想想年輕是王春花的樣子,這么多年卻是跟著他吃了不少苦。要不明年就換個礦,都說李福財家的礦工資高,也不搞拖欠??珊竽昴??人這一輩子總不能老窩在礦上,可不在礦上又能在哪兒?在自留地里搞個養(yǎng)豬場嗎?做個人真不容易,可要當(dāng)個家更難。
? ?夜里十點,村里已經(jīng)很靜了。段大眼批上大衣出門了,王春花問他帶不帶手機(jī),他說不帶,然后便消失在黑夜里。
? ?王春花的男人走了,他要走到一個山坡上去給他生命里另一個重要的男人挖墓,盡管那個垂暮的男人在他有生之年并未給過她多少愛。他仿佛只是將她帶到這個世界受苦,然后讓她在磨難中成長,在平庸中蹉跎。而今他快要走了,走向黑暗的深淵。她卻依然沒有光明,她的余生都綁在一個靠挖煤來養(yǎng)活她的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與偉大和平凡都絕緣,他只是一個男人,一個來到這世上又好象壓根沒來過的人。
? ?墓址選在一個山坡上,那是一個滿是黃土的山坡,白天里會有羊走過,有鳥飛過。夜晚卻只剩下孤獨的風(fēng)徑自呻吟。兩個男人背上工具,攜上電源去干一件未雨綢繆的事。
? ?山坡上落了層雪,用耙子抓開來,下面便是被連日來的雪水滲濕而顯得格外松軟的黃土。兩個男人像挖寶藏一樣用力向下掘坑,電源的燈光孤零零地射在他們身上,影子拉得老長。周圍的泥土在不斷加厚加寬,兩人的身子也逐漸往里陷,剛開始還露個半身,后來就連個腦袋也看不到了,只聽見挖土?xí)r發(fā)出的一聲聲悶響。在悶響聲中,一個長方形的坑邊挖成了。兩人稍微休息了一下,接著挖拐洞,這兒的土顯得很松軟,沒費多大的勁兒便挖了一半了,兩人一左一右用力揮舞著镢頭。他倆聽到與土有關(guān)的聲音。拐洞是沿著斜上方掏的。副鄉(xiāng)長的最后一镢頭像有一萬年那樣漫長,隨后他聽到頭頂上的土層裂開的聲音,他本能地往后跳一下,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他用力蹬這實土往上頂,雙手在泥土里亂抓一陣,費了好大工夫才露出半顆腦袋,然后抓住釘在坑邊的耙子,才艱難地從洞里爬出來,而拐洞那邊卻是一點聲響都沒有,只剩下一個深陷的坑。他嚇暈了,坐在坑里不會動彈,稍后清醒了些便趕緊挖他姐夫,可他挖出的姐夫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那尸體活著的最后一秒鐘還緊握镢頭,眼睛睜得老大。但他這次卻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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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以下是后話。
?齊鳳玲是段大眼的姑表妹,跟我住一個村兒,照理說我得叫她聲嫂子。臘月廿九的下午是個晴天,陽光不甚明媚,倒也暖和。我跟她小叔子一塊兒在她家打紙牌,不自覺地扯到了這件事。齊嫂子說那是她表哥,我尷尬地像吃了只生螃蟹。她卻從容地告訴我說,還不勝砸死到礦上,少說也能陪上三五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