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消失在迷霧之中了。過去給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遺忘了,謊言便變成了真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喬治-奧威爾《1984》
1
溫斯頓先生最近吃了官司,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是比較篤定的。
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天溫斯頓加班到深夜,路過小區邊的樹林時,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呼救。溫斯頓從來不是什么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義士,但也心存懦弱的善良,因此,他只是略略駐足,上下四周環顧了一番,看到兩個監控攝像頭對準了樹林一帶,就急匆匆趕路了。
溫斯頓是個守法良民。對他來說,頭頂有監控,就意味著有人在注視守護著這個地方,一切罪惡無所遁形,他的心里也就感到莫名的安定。
然而,三天后,溫斯頓卻被警察帶走了。因為那天夜里,一名女子在小區樹林里被殺,而溫斯頓成了本案的重大嫌疑人。
溫斯頓先生堅信這是一場誤會。他不過是稍稍駐足一下,什么都沒干,怎么就成了殺人犯?他覺得自己充其量算一個目擊證人,雖然其實他什么都沒有看見。
但隨著“配合調查”的時間越來越長,溫斯頓無法保持淡定了。為了盡快擺脫這場無妄之災,溫斯頓聘請了律師,詳細描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經過,委托律師盡快與警方溝通,將誤會解釋清楚。然而,當律師再次來到羈押所時,陪同前來還有警方和地方檢察官。他們沒有帶來期盼的致歉和無罪開釋,而是宣布了一個更糟糕的消息:警方已經偵查結束,他被正式批捕,案子移交檢察院,而檢方將以一級謀殺罪起訴他。也就是說,他從嫌疑人變成了嫌犯,一個無端的誤會,眼看就要坐實成一場牢獄之災。
“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是無辜的!”當溫斯頓被帶走時,他忍不住大聲疾呼,帶上手銬的雙手使勁摳住門框,一腔悲憤,滿腹冤屈。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檢察官面孔冷峻,目露鄙夷。大多數嫌犯都會聲稱自己無罪,因此溫斯頓的憤怒和不甘,在他看來只是一場表演。
2
懷著焦急的心情,溫斯頓先生總算等來了一周后的庭審。法庭上,控辯雙方簡單陳詞后,分別提交了各自的證據。直到這時,溫斯頓才發現,導致他作為嫌犯被鎖定的直接原因,就是那天晚上他上下四周環視時,被路邊的監控拍到了臉。
“法官大人,這真是無稽之談!我執業十五年,從未見過這么荒謬的推定。這個證據,只能說明我的當事人溫斯頓先生在案發時恰巧路過此地,怎能說明他與兇殺案有直接聯系呢?”辯方律師率先發難,直截了當地駁斥了控方提交的證據。
“法官大人,非常遺憾,案發當晚,由于線路故障,案發地點的兩臺監控設備均未能正常運行,這導致我們無法獲得案發地點的直接影像資料。但路邊的監控攝像頭顯示,除了受害者外,溫斯頓先生是那晚唯一出現在案發地點的人。如果房間里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被殘忍殺害,那另一個必然是兇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不是嗎?”檢方律師不慌不忙,侃侃而談。
“即使監控顯示溫斯頓先生是那晚唯一出現在案發地點的人,也不能由此推論他就是兇手。我方認為,在案發地點的官方監控設備無法修復的情況下,應當向社會廣泛征集案發當晚案發地點的相關影像資料,經司法鑒定確認真實有效后,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在這之前,辯方申請暫時休庭。”
第一天的庭審就這樣匆匆結束了。為了搜集證據,溫斯頓先生委托律師在Facebook、Twitter等幾大社交網絡上都發布了消息,希望有知情者提供那晚的一切相關影像資料,重金酬謝。畢竟,在這個時代,私家監控、行車記錄儀、手機、航拍機,誰手上沒有幾個攝像頭隨時待命?也許有人會無意中拍下些什么,成為扭轉案情的關鍵證據。
然而,消息發布后,卻如石沉大海,就是留言也沒有一條,更別提轉發和回應了。溫斯頓大惑不解:平時他就是曬一朵天邊的云彩,秀一下早餐吃的三明治,也會有人點贊,現在發布這樣的大事,竟然無人關注?他和律師都感到不可思議。他們只能時時刷新,確保帖子不被沉底,可惜仍然收效甚微。
一連幾個晚上,溫斯頓在獄所食不甘味、臥不安寢。他反復做著一個夢。夢中,他正站在玻璃窗前欣賞窗外的景色,突然間,窗格開始不斷變粗,窗格間的玻璃則快速縮小,小到只能透進些許陽光——他一直以為的窗戶,原來是一張巨大無比的篩子,他所接觸的一切東西,陽光、空氣、水、聲音等等,都要先通過這張篩子才能到他面前,而他以前竟然毫無察覺。現在篩眼變得如此之小,幾乎密不透風,他被陰影籠罩,凍得渾身發抖,憋屈得快要窒息。他大聲呼救,幾個路人循聲望來,卻看不到他的身影,最終只能擦肩而過。
恐怖的夢境讓溫斯頓抓狂,然而正在這時,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
那天下午,律師興沖沖地來找溫斯頓,告訴他案情有了重大發現。
律師在他面前播放了一段視頻,那是案發當晚路邊監控攝像頭拍下的從夜里十一點到一點的監控錄像,而這個時段,也正是警方推定的案發時點。
畫面時間00:30,昏暗的路燈下,溫斯頓先生正在趕路,突然他稍稍駐足,往樹林方向略略探頭,又上下四周環顧一番,就急匆匆地繼續趕路了。然而,除了這段不足一分鐘的插曲,整段視頻就只有陰惻惻的小路、昏慘慘的燈光、暗沉沉的樹木,再無一個活物,絲毫看不出什么異樣。
溫斯頓目光呆滯地盯著視頻,連著幾天的噩夢讓他身心俱疲,就在他幾乎陷入夢游狀態時——
“看到了沒?看到了沒?”律師突然興奮地大叫,一只手使勁拍著溫斯頓的肩膀,幾乎將他一掌拍得趴在桌子上。
“看到什么?”溫斯頓不明所以。然而,律師樂觀的情緒感染了他,他心中升起了莫名的希望。
“再看一遍,注意右上角!”律師將視頻倒回去一點,重新播放。
畫面上仍然是平淡無奇的小路、燈光和樹木。但這次,溫斯頓注意到,在他走后,大約00:35分,在畫面的右上角,有一個東西一閃而過。律師將這僅僅兩三秒鐘的圖像又重新慢速播放一遍,他終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小蜘蛛,不經意爬上了攝像頭,并從鏡頭右上角斜斜地爬了過去。接著,律師又調出一段視頻,將兩段視頻并列播放。這下,溫斯頓驚奇地發現,在這段視頻畫面的右上角,居然也有一只蜘蛛爬了過去,相同的速度、相同的角度、相同的步伐,甚至連身體的擺動幅度,也是一模一樣的!
仿佛有一道陽光刺穿迷霧投射到身上,溫斯頓感到一陣暖流,然而,原先的那股寒意似乎更深地鉆入了他的身體,讓他不由戰栗。
“看清了吧!看清了吧!”律師并沒有注意到溫斯頓的內心交戰,他滿眼放光,手舞足蹈,甚至有些語無倫次,“這兩段視頻,都是我從檢方提供的證據上剪切下來的,一個拍攝于你經過之前,一個拍攝于你經過之后,是證明你是案發當晚唯一出現在案發地點的人的關鍵證據,也是他們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
“但是,在這兩個據說是不同時間段的視頻里,卻爬過了兩只一模一樣的蜘蛛,這說明什么?這說明,監控錄像在提交法庭前,被人剪輯過!有人用你走后的一段無人的錄像,替換了你出現之前的一段錄像?為什么?他們要掩蓋什么?”
“在我之前,有人來過。”溫斯頓喃喃說出了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3
溫斯頓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這么慢,他幾乎是一秒一秒地數著,好不容易熬到了再次開庭。
律師滿懷信心地展示了自己的重大發現,繼而分析道:“法官大人,顯而易見,有人別有用心地剪輯了監控視頻,用溫斯頓先生走后的一段無人的視頻,替換了他出現之前的視頻。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在溫斯頓先生之前,還有人在案發地點出現過,而剪輯視頻的人,企圖掩蓋這一事實!”律師面帶微笑,侃侃而談,勝利在望的感覺為他平添了幾分雄辯的氣勢,顯得談吐不凡。
然而,僅僅是片刻沉默之后,檢方律師站起身來,提出了一個要求:“法官大人,我們希望辯方能提出有力的證據,否則,剛才辯方律師所說的一切,就僅僅是猜測。”
“什么?法官大人,我方不理解檢方律師的要求。”溫斯頓和律師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官大人,誰主張,誰舉證,這是訴訟的基本原則。既然辯方律師聲稱,有人剪輯替換了視頻,那就請他拿出有力的證據。”
“法官大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兩段據說是攝制于不同時間段的監控視頻,卻出現了同一只蜘蛛,以同樣的速度和角度,同樣的步伐和姿態,在同一個地方爬過,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小到不可能!”律師感到非常氣憤,一種被人耍無賴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確實是一個小概率事件,然而并非不可能。如果辯方認為這不可能,也請拿出證據。”檢方律師面無表情,死咬一點,毫不讓步。
“證據?法官大人,證據就是監控錄像,而它是檢方提交的,如果有人在監控上作假,檢方首當其沖!”
“法官大人,我想提醒辯方律師,這里是神圣的法庭,任何言論,都應當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辯方律師如果認為我方在監控上作假,也請提交證據,而不是無端猜測、惡意誹謗。”
律師為之氣結。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卻非要求證明。他想起了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一名參加過海外戰斗的退伍老兵去領補助金,卻被要求證明他還活著,他只好聯系到原先服役的海軍陸戰隊,想方設法開出了一張“未陣亡證明”,又回到居住的街區,開了一張“健在證明”,將兩張證明親自送到福利中心,這才領到了錢。這個故事當初他聽后只是一笑而過,沒想到,這樣的奇葩事件,竟然也被他碰上了。
整個庭審過程,溫斯頓猶如坐著過山車,從希望的高峰跌到失望的谷底。他的心中,從滿懷希望,到無法相信,再到氣憤難言,最后,則是深深地恐懼。他從來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有人那么有理有據地說出一個謊言,可以有人那么理直氣壯地對明顯的事實視而不見,而你卻拿他們毫無辦法。
然而,溫斯頓的律師卻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主,他真的去申請了司法鑒定。可惜,由于那個夜晚既沒有風,也沒有月光,除了那只出來散步的蜘蛛外,無法通過其他參照物來判斷兩段視頻是否為同一視頻,再加上監控視頻的像素限制,剪輯手法又非常巧妙,并且經過后期處理,因此鑒定機構無法得出確定結論。
4
第三次開庭,溫斯頓已經提不起什么勁來。但似乎是為了彌補上次的缺陷,檢方律師倒是蓄勢待發、有備而來,拿出了一些新的證據。
“法官大人,正如我們一開始就指出的,由于監控設備故障,很遺憾我們無法獲得案發當晚案發地點的影像資料。作為控方,本著嚴謹的精神和不冤枉一個好人的原則,我們對溫斯頓先生的品行進行了詳細的調查。請允許我提交下面幾段視頻。”
法庭的大屏幕上出現了一段畫面。畫面上,溫斯頓正在倒車,不小心刮到了旁邊的一輛車,他下車查看一番后,就駕車離去,既沒有在原地等車主,也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
接著,畫面切換到了一條馬路邊,溫斯頓看到四下無人,便全然不顧對面的紅燈標志,徑直穿過了馬路……
隨后又是一段監控:溫斯頓在超市選購蔬菜,只見他環顧一番,見周圍沒人,便偷偷揭開保鮮包裝,將里面爛掉的番茄取出,塞入新鮮的番茄,再將保鮮膜重新封識如故,放入購物籃中……
“法官大人,反對!”溫斯頓的律師坐不住了,“這些監控拍到的,都是生活中的瑣事。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存在一些僥幸心理,貪圖便利,追逐一些小利小惠,這些無傷大雅,不能據此認為溫斯頓先生品行不端。”
“法官大人,在遙遠的東方有句成語,叫作“見微知著”。感謝無所不在的監控,它記錄了我們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足以真實還原一個人的本來面目。一個人,今天能無視交通規則,明天就能藐視法律,今天會為一己私利小偷小摸,明天就能因為一時沖動殺人放火。”
“法官大人,反對!監控視頻應當真實、完整的反映一個人生活的全部,而不是斷章取義,更不能先有結論,再找證據。如果可以任意剪輯拼湊,那每個人都可能在監控畫面中顯得面目可憎、猥瑣不堪。這些監控視頻,并不能成為溫斯頓先生品行不端的證據,我方申請,對其予以排除!”
庭辯陷入了膠著。自己的律師還在和控方唇槍舌劍,但溫斯頓的思緒卻開始飄忽——自從攤上這事以來,他的精神隨時會陷入這種狀態。他想起了一句話:誰掌握過去誰就掌握現在,誰掌握現在誰就掌握未來[1]。他記不清是在哪里看到這句話的,但他覺得現在自己就陷入了這樣奇怪的漩渦——他的過去正在被人定義,那些人不遺余力地翻出這些,拼湊到一起,目的就是定義他的過去,掌控他的現在,決定他的未來,而他們手中的武器,就是監控。
有時候,事實猶如一個娼妓,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涂粉抹脂,穿紅著綠,全看恩客的心情。
5
第三次庭審后,律師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兩天后,他來到獄所,既不是來報告新的發現和進展,也不是來給溫斯頓打氣。相反,他搓著雙手,有點為難地開口了:
“溫斯頓先生,也許你該另外聘請一名律師。案件進展到這一步,復雜程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也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律師深深地看著溫斯頓,欲言又止。可以看出,他的內心也有過掙扎,然而莫名力量碾壓之下,又有誰能螳臂當車?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律師,也許你最好的出路就是認罪,”這是律師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罪犯,而是在看一個深陷泥潭的倒霉蛋。
6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很多。一個月后,溫斯頓開始在聯邦監獄正式服刑。他來到了自己的監舍,那是一個狹小的空間。抬眼望去,高墻上開了一個窄小的窗戶,被窗格分成兩半,透進兩片拳頭大小的陽光,就像是被人胡亂剪下來,拼湊在一起,又貼到了墻上,粉飾出一點并不存在的溫暖和光明。
外面的世界依然是那么忙碌。人們忙著過圣誕,忙著迎新年,忙著欣賞剛上映的電影,忙著追逐一個個熱點。很快,人們就會忘記溫斯頓,忘記那個看到監控就會感到莫名的安定的守法良民。他曾以為無所不在的監控能告訴人們真相,卻最終明白,我們永遠只能看到別人想讓我們看到的事實。
溫斯頓在墻上刻下了他入獄的年份,不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忘卻。忘卻曾經有過的平凡和幸福,忘卻心中的幻想和希冀。因為,唯有忘卻到失憶,忘卻到麻木,忘卻到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才能度過之后的無數個漫漫長夜。
“2084”。
備注:
[1] 改自喬治-奧威爾《1984》,原文為:誰控制了過去,誰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誰就控制了過去。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