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劫(短篇小說)

麗秋有一張過于成熟的臉。人們看到她,十有八九會想起冬天里干枯的蘆葦。她這樣的人如果在花朵般年紀,沒有把自己嫁出去,估計就要當一輩子老姑娘。此刻,她正一手拿著親手編織的毛線大肩包和折傘,一手推開并不沉重的大門。

“再見,媽媽?!痹绯科唿c,她對著一片靜謐的天空喊道。

“再見,麗秋?!狈块g里傳來的聲音甜美中帶著蒼老,如同一根秋天的玉米桿。

“你今天晚上一定不能遲到啊?!?/p>

“放心吧,媽媽?!?/p>

“是七點鐘嗎?

“是的,媽媽,你也要準時啊?!痹趲戏块T前,她回望自己的房間,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朱紅的立斗柜上有她掙到第一筆錢買的音樂盒,寫字臺上的涂鴉是她童年乃至青春的見證,黃跡斑斑的書櫥里裝著她最喜歡的書籍,還有母親最喜歡的自畫像,床頭柜上堆放著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她很想把這些東西都帶走,可是現在卻只能把它們裝進回憶了。

這是個讓她無比眷念的房間,曾經給予她安全、滿足和希望。即使,它不過是大片低矮昏暗房子中的一間,即使,周圍居住的人都是這個城市的邊緣人。自從麗秋的父親破產后,她們一家搬到這兒,從此再也沒有離開。天氣好的時候,仁慈的太陽會把光線從窗子里投進來,帶來光明和希望,但大多數時候,窗戶是關著的,因為麗秋的父親不喜歡陽光。直到兩年前父親郁郁而死,但長期以來形成的壓抑氣息卻消融不散。再加上母女二人由于工作早出晚歸,房子里總是寂寂的。

她緩緩關上門,又和母親道了一次別,才緩緩離開。

穿過逼仄的小徑,踩著粘濕的泥土,她再一次感到傷感之情逆流而上。這兒的鄰居雖然貧窮,卻自得其樂。每天黎明破曉,便有早起的鄰居立在門前,大聲哼唱,擺動手臂,壓著雙腿,還有勤勞的主婦按壓搖桿,伴著吱吱啞啞的聲音,自下而上的井水嘩啦啦地落在桶子里。

和往常一樣,麗秋朝鄰居們微笑。她總是微笑,最多應兩聲,然后逃也似地避開鄰居們的問候。對于這些一出生就與貧窮分不開的鄰居們來說,貧窮自然得就象太陽與月亮輪流露面。可是對于家道中落的麗秋一家,卻時時刻刻把貧窮當作刻在臉上的恥辱。麗秋父親在的時候,她們還有薄薄的希望,但隨著父親的頹廢、死亡,希望變得渺茫,及至消失不見。

麗秋是那種矜持羞澀、循規蹈矩的人。她七八歲的年紀搬到這兒,經常被母親告知不能亂交朋友。她每天除了上學,就是家里,從不再去別處。工作后,上班代替上學,其它如常。或者,這也是麗秋三十歲了還沒有嫁出去的原因之一。

公交車上擁擠不堪。麗秋小心翼翼把包抱在胸前,避開左倒右歪的人群,直到車廂尾部,停下,站住。最后一排最左邊有個空位,沒有人坐。麗秋一眼看到座位上有一灘水,因為昨晚下雨窗戶沒關的緣故。麗秋沒有去坐,雖然她包里有紙巾,只要兩張,最多三張,就可以把那灘水吸干,然后舒舒服服坐到終點??墒?,麗秋沒有動。她寧愿站三十分鐘,也不想成為別人無聊目光的焦點。

到站的時候,她最后一個下車。然后匯入人流,穿過斑馬線,走進時代大廈。等了一會電梯,又是最后一個進去。她不好意思地在別人肩膀上按了一下16。從電梯中出來,她在一個蕩漾著金錢氣息的門前駐足片刻,門上掛著牌子————科舟實貿有限公司。

走進門,她向坐在前臺小姐打招呼。前臺小姐正埋頭吃早餐,稍稍抬了抬頭。往里走,順著一條長長的走廊,向右,她走進一間狹小的辦公室。辦公室兩邊靠墻各擺了兩張桌子,最里邊的墻角是一排高高的文件柜,為了安全起見,左邊的窗戶上罩著高于墻面的防盜窗,讓人覺得壓抑。麗秋的辦公桌在左邊最里面一張,麗秋在那里度過了六年的白晝。

臨近九點,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每天睡不醒的陳采購打著哈欠,向麗秋點點頭,然后回到座位上。身材修長、漂亮精明的杜會計一來就坐在位子上,掏鏡子補妝,身上的香水味瞬間彌漫整個房間。最后一個是大學剛畢業的林秘書,資歷尚淺,所以沉默寡言。

一本正經的康經理從里面走出來,看看有誰缺勤??吹酱蠹叶嫉搅?,他開始微笑,然后就用這個表情看著杜會計,點頭示意她先來趟辦公室。

一個半小時后,杜會計扭著腰肢從副經理辦公室走出來。她徑直走到麗秋身邊,說經理讓她進去。麗秋點點頭,整理衣裳,又轉身喝了口水,然后站在經理面前。作為一名出納,麗秋與康經理接觸不算少。這次,麗秋也心里有數,公司馬上有一筆大款項入賬,康經理一定是為了這事叫她。

果然,康經理直入主題,告訴麗秋下午有一筆大額資金入賬,要她提前和銀行打招呼,把這筆錢取出來,放到另外一個賬戶??到浝磉€問麗秋需不需人手幫忙,畢竟不是一筆小數目。麗秋說不必了,她早就做好了一個人應付這項任務的準備。

回到座位,她立刻向銀行打電話,確認有這筆款項后,告知她下午將會去取。一向懶散的陳采購聽到麗秋打電話,自告奮勇要做麗秋的保鏢。陳采購說話做事張揚,與麗秋迥然不同。麗秋不希望事情節外生枝,連忙用一種既感激又自信的口吻說:“謝謝你,我一個人能應付得來?!?/p>

吃午飯的時候,麗秋佯裝盤賬,讓大家先去。等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連忙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家里;隨后與人相約在一個自助餐廳見面。

掛斷電話,她從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屈里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純黑環保布袋,那是她在超市做活動時得到的贈品,沒想到現在派上大用場。她將其中一個布袋塞滿裁得百元鈔票大小的廢紙————那是她一個晚上的作品————然后把它們放進她的大包。大包看上有去鼓,但誰會注意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姑娘?做完這些,麗秋長出口氣,披上外套就出去了。

當她匆忙趕到餐廳,相約的人早就到了:一個精瘦、黑皮的年輕人,名叫小飛哥。小飛哥是麗秋在小酒吧找的幫手。那是麗秋唯一一次進酒吧,目的就是為了找象小飛哥一樣為了錢什么都可以做的人物。麗秋低著頭,不好意思地坐在飛哥對面,然后告訴服務員點餐。

麗秋迅速而清楚地說明了整個計劃,當小飛哥聽到所要竊取的錢數時,喝啤酒的手顯然在顫抖。小飛哥自噓為了錢什么都可以做,但這筆數目顯然在他想象之外。說到底,他也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計劃。

麗秋向前探探身,低聲說:“不必害怕,我早就計劃好了,不會露出一點馬腳。”

計劃確實天衣無縫。當麗秋從銀行取錢出來時,小飛哥突然出現,把她身上的包搶走。當然,她會努力反抗,但不過是裝裝樣子。

麗秋再三告誡,一定要往銀行后面的巷子里跑,把包扔在巷子中段的一個垃圾池里,然后再大搖大擺地從巷子另一頭出來。事后,她將按照約定把錢轉到他的賬戶。

小飛哥用狡黠的目光看著麗秋,他不太相信麗秋的話,但看看又覺得麗秋玩不出什么花樣,于是就說:“這辦法真不錯。不過銀行里的保安怎么辦?”

“保安?你相信現在銀行的保安這么有正義感嗎?再說了,他們早就脫離本職工作,成為銀行柜臺人員一分子了?!丙惽锉憩F出從沒有過的鎮定,如同一只黑色大蜘蛛靜靜潛伏,耐心等待獵物,啪地一聲,落入圈套。

“你幾點鐘會從銀行出來?”

“大概三點半,你可以坐在銀行對面的小花園里等,等時間一到,你就起身,走到銀行門口,和我相遇?!?/p>

“好的。就這么說定了。”

下午二點開始,麗秋就坐立不安。她不時抬頭看鐘,感覺時間如此緩慢。她不停喝水,起身倒了三次水,上了兩趟衛生間。杜會計下午不在,估計去了稅務局報賬,林秘書始終自顧不暇,只有陳采購看到麗秋不停進出,開了幾句玩笑話。

二點四十五的時候,麗秋按照計劃好的時間,從公司出來。走進銀行時,正是三點鐘。因為事先有預約,取錢很順利。銀行工作人員問她是否需要特殊安排,麗秋紅著臉搖頭,表示自己能應付。為了掐時間,她順勢問了銀行工作人員幾個小問題,上了一次洗手間,才從銀行走出來。

之后的一切與麗秋計劃并無二致。當銀行保安沖出來時,麗秋躺在地上,滿臉驚恐。麗秋清楚地聽見小飛哥跑入小巷的腳步聲,卻對保安詢問往哪邊跑的問話,不明所以,總之,就是叫人不知所向。

麗秋保持躺地的姿勢,仿佛惡夢初醒,并且開始大聲號哭。從圍觀人群的腿縫中,她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清潔工扛著滿滿一袋垃圾,緩緩朝后巷的垃圾池走去。警察來了,麗秋止住哭泣,聽憑警察把她帶進警局,接受詢問。

警察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挺著啤酒肚,問麗秋是否記得歹徒的長相。麗秋淚痕未干的臉作出思索的表情:“他太快了,而且還戴著面具,我完全看不見他的容貌?!彼D了頓又說:“身材嘛,比較瘦小,大概不到一米七?!闭f完這句話,連麗秋都佩服自己的撒謊能力。

“誰知道你會去取這么一大筆錢?”警察銳利的眼睛盯著麗秋。

“不知道,也許公司的人都知道?!丙惽锏哪槺緛砭蛶в袔追挚嘞?,再加上無辜的表情,令警察實在無從懷疑。他接著問麗秋的家庭背景,麗秋一一答了,后來,實在沒什么可問,麗秋也就被允許回家。

麗秋沒有直接回家,也沒有去那個垃圾池看那筆錢還在不在,她叫來計程車直奔機場。

秩序井然的候機室里,喇叭正在播報:“飛往云南的B2046航班已經開始檢票,尊敬的旅客請走A4門?!?/p>

麗秋走到A4門,機場的鐘正好指向七點。她就像一個舞蹈演員向臺下謝幕一樣,一邊精疲力盡地喘著氣,一邊向前方招著手。

一位身穿棕色大衣、頭戴花帽子的老婦人回應了她的招呼,她趕緊過去幫那人拿行李箱。

“媽,我沒有遲到吧?!?/p>

“沒有。只是讓我好擔心。”她的聲音仍舊是甜美而衰老的,但很有精神。

飛機上,麗秋俯視這個熟悉的城市,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城市如此美麗,她的母親也在望這個城市,這個曾給她驕傲和悲傷的城市。那一天夜里,她的母親睡得格外香甜,而且還做了夢,當她母親的手不停在胸前做著掃地和擦桌子的動作時,她先微笑著,突然間淚水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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