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去克拉瑪依探望哥哥。

距離上次見面，已過去整整一年。2002年曾在克拉瑪依短暫停留一段時間，之后的十五年，再沒有回去過。由于父母在我身邊居住，因此，每年都是哥哥趕赴烏魯木齊探望他們。去年，鑒于新疆維穩形勢加強，政府部門維穩任務也日益艱巨。2016年絕大多數的節假日哥哥都處在值班、待命狀態，不能離開本地，即使是春節也沒能例外。原本在年初和父母商定今年五一共同前往克拉瑪依。但4月初至今母親身體狀況始終堪憂，無法同行。最終，我和大為（我家先生）兩人動身出發。

車子奔馳在高速路。北疆的春天來得晚，許多地方都還是寒意未曾褪盡的荒涼，有時會有大片吐露新芽的田地，如同鋪展著綠色的絨毯，廣闊，遼遠，洋溢著希望；有時會遇到滿枝怒放黃花的大樹和綻放新綠的林木交錯著，黃綠相間，色彩鮮明，令人眼前一亮；有時會有包著頭巾的牧羊人，趕著一群羊兒在林間、路邊緩慢游動。

在哥哥做政府公務員之前，我對公務員所有的印象就是上班端著茶杯、看份報紙，優哉游哉。但哥哥做公務員的這二十多年徹底顛覆了我對公務員的偏見和誤解。他從上班第一年起就在勤奮的工作，吃苦耐勞，任勞任怨，這二十多年來，加班加點幾乎是他工作的常態，遇到干部考察、政府換屆、巡視檢查等特別時期，更是全封閉、無休假的連軸工作，但從來都不曾聽到他說一句抱怨的話語。

我曾經戲謔地問哥哥，哎，你是不是全中國最忙的公務員？公務員不應該是閑差嘛，你怎么把自己工作的這么辛苦？哥哥并不反駁，只輕描淡寫地回道，絕大多數的公務員都很忙的，我們組織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和我一樣，大家都很忙，都很敬業。并不僅僅是我一個人。

原本四個多小時的車程，因為路遇兩起車禍，致使交通擁堵、行駛緩慢，在路途多滯留近一個小時。哥哥一路電話詢問所經地點，在進入克拉瑪依市區時，他提前開車等在那里。與我們匯合后，在前方駕車引導前往家中。進到家門，嫂子正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炒菜。侄女已然褪去小丫頭片的感覺，猛然間有了些大姑娘的模樣，個子明顯長高了許多，也圓潤了幾分。

午飯后，哥哥帶我們去克拉瑪依的科技館、圖書館和標志景觀、第一口油井等地游覽觀看。十五年過去了，以往荒蕪的地方建起新區，城市面貌變化巨大。

晚飯時，在預定的包廂哥哥點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從家中帶了瓶好酒，和大為邊聊邊喝，嫂子則招呼著我夾菜吃飯。在一瓶酒尚余六分之一時，兩人盡興停杯。正預備餐畢返回時，哥哥的同事在鄰近聚餐，碰了面，于是一批批過來敬酒。結果可想而知，大為和哥哥都被漸次喝醉。

終于酒畢席散。我催促哥哥一家趕緊回去休息，他們卻堅持將我和大為送到賓館——去克拉瑪依之前，鑒于哥哥的新居尚未裝修完畢，現居處所空間有限，為了不影響哥哥一家人休息，大為打算在附近預定賓館。哥哥知道后，尊重我們意愿在家附近訂了賓館并付了房費——到了賓館，哥哥陪我們上樓，開門，送進屋內，然后帶上房門。

大為酒醉，嚷嚷著難受。我一邊安撫，一邊照顧，過了許久，才稍事安定。這時，忽然聽到房門外傳來電話鈴聲，側耳細聽，似乎是哥哥接聽電話的聲音。我吃了一驚，急忙打開賓館房門，見哥哥坐在旁側的階梯上，正收起電話。

你怎么還在這里沒有回家呢！我半是驚訝，半是心疼。

哥哥還是很平淡的表情和語氣，說，大為喝多了，擔心他有什么事情，不太放心，就在這里多待一會，等他睡了，我就回去。

我一把將哥哥拉起來，說，這都幾點了，你在外面待著也不吭聲，趕緊回家去，嫂子肯定還等著呢！大為沒事了，你放心回吧！

哥哥拍拍褲子，說，好，我現在回去。

你這樣回去，行不行啊？我追問。

哥哥擺擺手說，沒事，一會就到了，你們休息吧！

過一會不放心，又打開房門看看，確認哥哥離開了，然后給嫂子撥通電話，告知哥哥已在回家的路上。

看表，已是凌晨一點。

清晨六點。接到哥哥打來的電話，問，大為怎么樣了？

我說，這會沒事了，正睡著呢。

我熬了綠豆湯，可以解酒，現在給他端過去吧！等他醒了后喝上一碗，會舒服點。

我急忙在電話里攔住，說，哥你趕緊在家休息吧，你一宿都沒安頓，別再折騰著來回跑了！

哦，那，你們再睡會吧，我就先不過去了。放下電話，我發了好一會呆。

那晚酒局結尾，哥哥在數位同事的輪番敬酒下已有醉意。當大為提起哥哥一年沒能休假探望母親的話頭時，哥哥忽然流了眼淚。他一邊哭，一邊說，很多次，在夢到父母時自己都會在半夜驚醒。因為夢中父母不是凄苦的在風雨里行走，就是身患重癥生命垂危，每每嚇醒后都心如刀割，久久無法入睡。平常沒法對別人說，連自己的妻子孩子都沒有說過，可是心里一想到這些就難受，時常半宿半宿睡不著覺。

旁邊的朋友輕輕拍拍哥哥的肩膀，然后對我說，你哥平時是個很嚴肅的人，極少表露自己的感情。我和他共事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今天一定是見到自己家里人，心里十分感動，才會這樣。你哥哥和我很像，我們都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感情，很多事情都埋在自己的心里，我理解他現在的感受。

我的眼眶禁不住紅起來，眼淚隨之模糊了視線。待我努力平復下來，對面，哥哥依然紅著雙眼，邊擦淚水邊說，我也想回去，可是回不去，工作上一直都離不開。我也擔心父母，可是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妹妹去關心照料。

身旁，嫂子輕聲說道，我從來沒見過你哥哭。他以前就算喝多了酒，也從來不會這樣。你哥平常不愛說話，遇事總是悶在心里，估計心里的情緒憋了很久，今天就讓他宣泄一下吧！

我默然。那一刻，心里更多的是震撼。

兄妹數十年，除了幼年和少年時的相伴，成人后我們便各自一方，立業，成家，按部就班的生活。我們是最親的親人，是血脈相連的家人，但又是日常情感溝通交流很少的人。

尤其是哥哥不善表達感情的特點，常常讓人誤以為他是一個冷漠、疏遠的人。但做母親的最了解他，常在我面前說，你哥就是一個熱水瓶，內心很熱，對人很好，可是外表看起來總是沒有溫度的樣子。

早晨九點多，我和大為洗漱收拾完畢，準備外出尋覓早餐。經過賓館一樓服務大廳時，我一眼看到端坐在廳間沙發的哥哥。

哥！我驚訝的叫了一聲，你怎么在這里？

哥哥放下報紙，站起身，只看著我微微笑。

你等了多久啊，怎么不告訴我！我嗔怪道。

哥哥若無其事地說，怕打擾你們睡覺，就沒打電話。沒事，也沒等一會。

你幾點到的？

大概八點左右。

那都等一個半小時了，你真是的！

沒關系，沒關系，走，帶你們去吃早飯！

鑒于昨晚醉酒次日狀態不佳，大為改變了當日外出游玩的計劃，我便和他商定早餐后即駕車返回烏魯木齊。哥哥挽留，我說，你們好不容易放兩天假，也休息休息，調整一下。我們這次來主要就是看看你們，心愿達成，就不多待了！

駕車尚未駛離克拉瑪依市區，再次接到哥哥的電話。說有些東西讓稍回家去，方才走得匆忙給遺忘了。不一會，哥哥開車趕過來，將一臺微電腦治療儀拎到我車內，說是給媽媽療養身體用的，又遞過來兩條煙，說是給爸爸的，最后放下一罐茶讓我們帶回去喝。

駕車返回烏魯木齊的路途格外順暢。

克拉瑪依之行，是一趟親情之旅。在內心里，我默默感謝大為當初的出行提議，讓我得以更近、更深的體悟兄妹、家人之情。凡事皆有因緣，那些讓哥哥酒醉的朋友，雖令家人身體暫受折磨，卻讓我藉此得知哥哥內心的真情。克拉瑪依之行，也使得我在成年后，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感受到哥哥內心細膩、溫情的一面。情深，文淺，那些內心的感動與情緒，文字難以盡述。

中國富翁王均瑤去世前，曾寫下很長的文字表達自己的感悟。其中一段說到：“上帝造人時，給我們以豐富的感官，是為了讓我們去感受他預設在所有人心底的愛，而不是財富帶來的虛幻。我生前贏得的所有財富我都無法帶走，能帶走的只有記憶中沉淀下來的純真的感動以及和物質無關的愛和情感，它們無法否認也不會自己失去，它們才是人生真正的財富。會一直隨著你、陪著你，給你力量和光明……”

回到家中，翻看以往我們兄妹三人的合影，心生頗多感動。不知下一次同框，會是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