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工資 ?獼猴桃 ?司馬遷

一個有趣的寫作練習，每天選三個詞，寫成一篇短文。

“為什么還寫司馬遷？”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應答，教室的安靜程度完美匹配老師的發飆程度。

“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一共有13個人的作文里都出現了‘司馬遷’‘身殘志堅’‘堅持不懈’等字眼，陳詞濫調一套一套，高考作文都不想得分了是不是！”王老師一只手支在講桌上，另一只手正循環摔著語文書、成績報告、他的水杯甚至還有板擦。

“怎么沒人說話了？自己起來說，要我一個一個的點名嗎——”點名這個詞無論什么時候出現，都能帶來一群人埋頭的效果，低頭速度循序漸進。

“老師...我只有司馬遷這一個例子，我不寫他寫誰啊。司馬遷大人那么努力，憑什么就不能寫他啊。”王老師話還沒說完，胖子憋不住了。胖子對司馬遷那可是真愛，回回寫，次次寫。“講文明，樹新風”的命題作文他也能把太史公大人給扯上，堅持不懈就是他的萬金油。

又有一個站起來了，“老師我是真的敬佩司馬遷，有才華有毅力，只是運氣太不好。可是最后他還是忍辱負重堅持完成了《史記》，我覺得他是值得我們后人紀念和學習的。”語文課代表這一套套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啊這是。

“老師我覺得，雖然寫的同學多，但只要能寫出彩，不是更能讓老師眼前一亮嗎？其實他的身上有無數東西值得我們挖掘，并非是純粹不能碰的啊——”班長還想說服他啊，胳膊能擰得過大腿？老師在氣頭上就乖乖聽罵得了，有這閑工夫。天真吶，哼哼——

“唐七，你笑什么，你給我站起來！”

Shit...

“我問你笑什么？”

“我沒笑什么，就是...那個，老師我有口腔潰瘍，扯著疼。”我還得捂一下腮幫子，今天真特么倒霉。

“少給我瞎扯，你真有潰瘍？”

“老師您要檢查一下嗎，我嘴里這坑可大了。”窸窸窣窣前排女生笑了起來，老王看起來快要氣得原地爆炸了，他都生氣了我怎么還瞎貧，“潰瘍？怎么不把你那只獼猴桃給吃了？寶貝似的養著。”說完，得意洋洋。你行，我不說了。

“不說話是吧，好幾次作文你都寫《史記》，那讓你來說說，你都知道些什么。”快饒了我吧老王。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我低頭盯著桌上白色涂改液的痕跡，并不看他。

“還有呢？”

“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還有呢，”

“他46歲受宮刑，55歲寫成《史記》去世。”

咦，好長的安靜。我抬頭看講臺。老王隨意翻著課本，‘嘭’合上了，低頭又是沉默好久。收拾好東西往門口走，“這節課自習，唐七你來我辦公室。”

他一走出去，大家紛紛把語文試卷收起來，換上更得勁的數理化。教室門窗大開，還是悶。走出教室門，天朗氣清，讓我做一盆蹲在走廊上的盆栽吧。

到了語文組辦公室，探頭看了一下沒什么人，‘呲——’這大鐵門動靜真大，頭頂的風扇嘩嘩地吹著，當老師可真好，怎么不給我們教室裝上。走進去，辦公室里只有老王，他坐在藤椅上，眼鏡摘了在桌上，一只手扶著額頭遮了眼，看來真的被氣得不輕。

“王老師，我錯了...”

“你說，你到底對我有什么意見？連你都要和我對著干，連你都不支持我。”他桌上的綠蘿被風吹得抖起來，抽紙的一角也跟著風一起扇，“不是，表哥你別難過，我哪兒能不支持你啊，我就是一貫貧嘴，你知道的！”他還是手支著頭，不說話。

“那要不然我現在就去班里承認錯誤，當著大家的面給你道歉行嗎？”

電扇刮著，我頭頂拔涼。

過了好一會他終于開口了，“不是因為你，你坐下。”我隨手拉來一條凳子坐下，“你也知道，我剛轉正，學校對新老師本來就比較苛刻，語文又不受大家重視，一個月拿著那么點錢，真他媽像和尚撞鐘...”老王是真動感情了，他手放下來，弄著那副脆弱的眼鏡，還是沒看我，“表哥，你也別太難過，姨媽說了，她不在乎能賺多少錢，她就希望你能好好的工作、生活，所以——”

“我不是在乎工資多少，要掙錢我也不會放棄原來的工作機會。就是太多的人抱著掙錢的心態來教學生，搞教育，搞得亂七八糟，我...”

“...根本沒有人要學語文，大家都覺得無所謂，從學校到學生，從高考到每一次小考，沒有人想要留一分鐘給語文，你看看你們是怎么糟踐司馬遷的...”

“你們班是好班，從開學到這次期中考試，語文成績都不理想。學校下個星期就給你們換更有資歷的語文老師...把我調去初中部。”

“那...姨媽知道了嗎？”

“還不知道，過一段時間吧。”

“今天周五，一會還要不要坐我車回家？”

“嗯，這周我做值日你得等我一小會。”

“那你回去自習吧。”我起身，“別太難過，這周的獼猴桃給你吃。乖啊。”說完拔腿就跑，沒聽見老王在背后罵什么。

每星期我都從家里帶一顆生的獼猴桃，放在課桌上，文具盒旁，放一個星期。這給我帶來不少困擾，被偷吃數次，而且總有不識相的問一堆問題。

“為什么要放一顆獼猴桃在這里？”

“為什么是獼猴桃不是其他水果？”

“為什么是一顆不是兩顆？”

“你真的從來不吃嗎？”

...哪兒有那么多為什么，學校的日子這么難熬，不能給自己找點樂子嗎。那是我的寵物，小小個，毛絨絨。每天戳一小下，等得到它變得軟綿綿的那一天，就是解放的時刻。

我討厭上學，可偏偏成績不錯。我一度和我媽申請不來上學，只參加考試，只要能考高分就允許我不來學校。不過想想也知道沒成功。不只是上學不好玩，老師教的沒意思，同學們也沒意思。一潭死水，還不準你掙扎。說你在里邊攪和，別影響其他同學。

表哥來了吧，看到一點學校生活的希望，大家也很喜歡他。可他空有一腔熱情，應試教育教出來的只能傳遞應試教育，可還是因為成績不理想給調走了。我這么中二，只能說這不對那不滿意，也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不想回教室，去打會兒籃球吧。

繼續上學，白駒過隙，獼猴桃很快就熟了。

“同學們，王老師又要回來教我們了！”胖子沖進教室大聲嚷嚷，“阿七，醒醒，醒醒，你知道你表哥這事嗎？是真是假啊，”同桌用胳膊肘把我捅醒，胖子還在那嚷嚷，“我不知道啊，假的吧，這才調過去一個月，讓我再睡會...”迷糊閉上眼睛，胖子聲兒實在是太大了，“說是咱們那‘老’老師身體不好，王老師在初中部干得不錯，又極力申請回來。學校沒有人用，就又把他調回來了。”這還是真的了？老王怎么都不和我說呢...

我同桌又捅我一下，火了我還，“說了讓我...”忽然全班就開始鼓掌，努力睜開眼睛，老王走了進來。

“同學們，我又回來了。”又是一陣掌聲，可以啊這小子。“好，好，大家安靜一下。我還是想和大家講一下司馬遷。”臺下騰起一片輕輕的噓聲，“老師向大家承認錯誤，我的教學方式不對，急功近利，沒有把該做的事做好。這一個月我在初中孩子身上學到了這里沒有的，樂趣。沒有笨學生，只有不會指導的老師。”

他轉過去，在黑板上寫下‘太史公司馬遷’，大家靜靜聽著。

“司馬遷不是一個符號，他是一個立體的人。司馬遷他爹也是太史公，他是獨子，那個年代就任他一個人四處游歷。因為家庭關系，他從小也能泡在平民進不去的國家圖書館讀書，”老王走下來，站在過道里，“你們都知道他慘遭宮刑，知道為什么嗎？”我還真不知道...他頓了頓，“為了幫一個無罪，但是皇帝執意要懲罰的一個好人求情，一而再，再而三。夠正直也夠天真。”老王往講臺走回去，“史稱‘李陵之禍’，惹了皇帝老兒，判死刑。要么交錢保釋，要么宮刑以釋刑罰。他沒錢，比起宮刑，死了更好。但人爭一口氣，就這么死了，螻蟻無異。沒有人會記得他司馬遷，況且是戴罪之身，世人甚至認為死得其所。況且《史記》還沒有完成，《報任安書》他寫“最下腐刑極矣”，忍下所有屈辱著完《史記》。他是一個立體的人物，他的生命有許多個階段，還有很多層次是你們從沒寫到的。莫提才華，只他的意氣和選擇便值得后人深深感佩了。”

他望向大家，說“生命，是屬于理想的，沒那么慷慨，浪費給一時意氣和世俗言語。”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應答，教室的安靜程度完美匹配老師的啟發程度。

“那，今天的作業就是，每個人回去給司馬遷寫一個簡歷，每個人給他建一個微博賬號，看誰做的精彩，這個暑假就沒有暑假作業。下課！”我沒有看錯的話，他朝我挑了一下眉。接著走了出去，教室里響起一陣喧鬧，大家交頭接耳討論起來。我望著黑板上的字，心里有些開心，這算是不一樣的教育嗎？

好樣的，老王，這周的獼猴桃還賞你。

不過還是希望，以后可以不再帶它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