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元宵夜。旻城朱雀樓。
偌大的宋國皇城內,九層朱雀樓,是城內最精美絕倫的一道風景。
卿矜雅跟著祖欒,走走停停。他們避開摩肩接踵的街道,沿著重重華燈觸及不到的屋檐,一路潛行。卿矜雅尚未掌握輕功要訣,又耐不住性子,難免不會失神瞧著熱鬧的街市。繽紛的花燈……卿矜雅心神一轉,人多眼雜,今日可是個逃跑的好時機!
祖欒早在前面等待,自然瞧得出她心里的小九九。“小雅,來?!弊鏅柝撌至⒅暰€移向朱雀樓內金紅色的惟幔。
“朱雀樓,聽說是旻城除卻皇城最為富麗堂皇之處,來過嗎?”
卿矜雅偏頭想了想,好似從小在宮中長大,未曾來過,只是,在宮內,時常能眺望到那朱紅色的尖頂,流轉著金粉似的光輝。
“今日元宵……”祖欒喃喃,“你再瞧,七層那處,可是你認識的人?”
卿矜雅視力是極好的,定睛瞧去,瞳孔登時便放大幾分。竟是她長姐長兄!不會忘的,不會忘的??!心內像是升起一道彩虹,歡欣鼓舞,按捺不住的呼喊已經沖到唇邊。
轉瞬便啞了。
她長姐,傾國傾城的容顏,滿是淚痕啊。
一向儒雅溫和的兄長,面色沉凝,他竟然連一方手帕都不曾遞――卿矜雅朱唇未啟,竟是噎住了。
元宵佳節,難道宮內沒有盛大宮宴?
長姐難道不應當盛裝華服,如花似玉,牽著母妃的手,巧笑倩兮斟上瓊漿,淺酌笑語、輕撫琴弦么?霎白的白狐大氅,沉重地籠著單薄的身子,嬌顏憔悴得恍惚凄慘的月光。
她的預感向來極準,一顆心臟已經驟然凝上寒霜――壞了……
祖欒扶住她微微有些不穩的身子,按住她常年微涼的手,極緩地道,“雅妃娘娘歿了。約莫是今日午后的事。”
母妃?!
祖欒的聲音低沉,卻一字一句刺入她的心臟,她秀氣的臉蛋更白一分。大腦像是突然沸騰的水,四濺開悲愴與驚惶,周身都有些虛浮。她不過一個多么小的孩子……
她的情感近乎崩潰,神志卻是很冷靜,握住了師父的大手,癡立半晌,竟是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大宋國第一寵妃,先皇摯友唐國公的獨女,譽王殿下、圣瑾公主和本公主――宋國第一才女的母妃!雅妃娘娘!若是歿了――這旻城,這朱雀樓!這天下!都要為她哀嘆而縞素,為何,為何我連喪鐘都不曾聽見?母妃怎么會……你胡說……你騙我……”
話至此,已是嗚咽得幾不可聞。
她不信,這樣美的人兒香消玉殞,而皇城依舊是一片花燈絢爛;她不信,母妃離世,她的兒女,卻只能在宮外府外,冰冷的樓閣里暗自神傷;她不信,父皇,那么寵愛母妃的父皇,竟然一聲不響――既然這樣,她師父,一個隱居天外的隱士,又怎么會在母妃逝去的幾個時辰內,就知曉了消息。
可是,她幾乎猜不出另一種可能。
她真的很冷靜,胸口不住起伏,緩緩地,她卻已經直起腰來,掙開被握住的手,凌厲地看向祖欒,“我不信。我絕不信。是考驗吧?真是拙劣的笑話。本公主命令你,立刻放本公主回宮,本公主,定要父皇端了你那玄機山!”這一年,風霜雨雪都領教過的她,早已經不是那個粉雕玉砌、受盡寵愛的公主殿下。
“三日前,宮中故人來信,稱三日內必有大變。吾卜問天意,知曉了你母妃死局。如今,帶你來看看她?!弊鏅柙绫懔系剑W允栈厥?,“吾浪跡天涯,了無牽掛,萬事從天意,觀世事無常。雅妃娘娘蘭心蕙智,才名天下人皆知,我又何曾不震悚驚駭?只是半百年間,我卜問過的上千命數,還未曾有過差錯……這命數,卻是改不了,逆不了……必死之局,神仙難救,天道輪回,我一凡人,束手無策。更有的,早在半月前,圣上便查封了長公主府和譽王府?!?/p>
“沒收?!”卿矜雅驚怒交加,不禁失聲叫道。
祖欒牽出苦笑,“方才經過,你難道沒注意到二府外盡是官吏?如今,譽王和長公主,定是被軟禁在朱雀閣內,連雅妃娘娘的面也不曾見到。唐國公又隱退多年,一時也無法得知消息……以譽王殿下的能力,定然知曉了雅妃娘娘死訊。位分高貴身世顯貴的嬪妃歿了,為何要封鎖消息?萬事如此反常,冰雪聰明的殿下,你還不明白?從扼殺雅妃最小最小的孩子開始,再是陷害她信任的可以庇護她的孩子,最后奪取她深愛的男人,那奸邪之人,心思狠毒。”
“有人害的?并且這人……妄圖折磨一個小小的我,毀去我的兄長親姐,甚至是蠱惑了父皇,教他于我母妃,絲毫情面也不留……最后……”卿矜雅咬的朱唇泛白,想到母妃的身軀在冰冷的月光下漸漸褪去溫度,光影交錯,也無法給予她絲毫暖意……渾身都開始結起冰霜,自從在玄機山醒來,她頭一回感到徹骨的寒冷,幾乎不受控制的,內力透體而出,睫毛上都掛上一朵小小冰晶。
此時,朱雀閣內,金紅的帷幔徐徐垂下,與金粉色的光輝交映流轉,再看不清人影。良久,卿矜雅才緩緩移開空洞的雙眼。
她很無措,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淚水已經風干,腦海中只是一片萬籟俱寂。
“師父,你說得對。自從我‘死’在南涼行宮里的那一日起,便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小雅錯了……小雅不回去……”
直到她縱橫江湖的那一日。
淚在心口如泉涌,回首再望旻城,喧嚷繁盛亦如當初。
或許,亦是全然不同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