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年在武漢越冬,往年總是要提前兩個月買回家的春運票,每每定上時間,準備上網搶票,仿佛是「啊,快過年了」?的訊號。據說今年的武漢冷得可怕,賣雞蛋的大爺說,「夏天越熱,當年的冬天就越冷」。想想以前穿著單褲在寒風里等車車不來的絕望心情,?早早準備好羊毛暖褲和取暖器,裹上兩件羽絨服在家賦閑的我,倒覺得還好。不過聽到這話的時候,又覺得心有不甘,明明夏天受了苦,冬天卻還要加倍受罰。
大概是因為冷吧,所以整個冬天,除了小區里的快遞柜和離家五十米外的菜場,我幾乎沒去過別的地方。也因為冷吧,手上腳上又長了凍瘡,更是做什么都沒有太大興致,煮飯也總是一鍋不用看火,自己就能孕育好味、持續保溫的湯水。然后,連吃兩天。想做點什么,又告訴自己,春天吧,等春天吧,春天再……一種懼寒動物的自我生理保護機制,我反復自我安慰。
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去年冬至后,某個下午,和先生一起去超市添置彈盡糧絕的干貨食材,提著布袋子,兩人穿過對面一個大大的小區,全是并不太新的舊樓,灰墻黑瓦,好些人家自己安裝的防護圍欄也都生了銹,還有些一樓住戶的院子兼小菜園蔓延吞并了公共綠化,儼然成了自家花園。小學生打打鬧鬧,說著在大人看來好幼稚的豪言壯語;老式理發店的模特張貼畫泛了白褪了色;會唱歌的幼童搖搖車炫亮得扎眼;路邊還停駐著農家直銷的紅棗、柑橘;鹵味攤還沒推出來,燒烤攤暫還歇業,但沿路的路邊攤、小面館依舊冒著熱氣……冬天冷得讓人覺得蕭條,但世界其實好像一直都沸騰著。
再往前走走,有些店家門前架上了竹竿架子,架上了好多臘肉、腌魚、臘腸,肉已從粉紅變成了絳紅泛紫;去了內臟的魚完全攤開,已經發硬發干了;沒有剪斷的長條臘腸蜷曲地吊掛著,張燈結彩一般。再抬頭一看,好些人家的陽臺防護欄上都掛滿了臘肉。我以前總嘲笑那種像是牢籠一般的防盜欄桿,不知道它是保護了人,還是困住了人。但居然這種欄桿也大有用途,甚至有的人家,一字排開地曬著好幾行的臘肉,好壯觀,讓人覺得好有安全感啊!
哦,好像,真的是要過年了。
之所以要制作臘肉、香腸,必定是舊時保持食物之便。宰了豬,腌上肉,慢慢吃,好過年。小時候,一只塑料盒裝好的碩大的金華火腿是過年登門的絕好伴手禮,體面又實誠。外公、外婆、兩個阿姨都是醫生,所以總是嘀咕腌制食品致癌,亞硝酸鹽是禍害。然而,飯桌上這類食品卻總不會完全絕跡。每每這時,我那正襟危坐、不茍言笑的外公,總會招呼大家,「這個致癌,大家各自都吃點。」哈哈!也是,減少劑量,平攤風險。
不過,自家吃臘肉不多,不會買整只,最多也就是偶爾在超市專門買金華火腿的攤位上拿上一塊分好、真空包裝的五花臘肉,因為少,總讓我覺得精貴。一般家里都吃隔水蒸制的五花臘肉,長方形的一大塊,一半白花花的肥肉大油,對我來說能吃、好吃的部分就更少了。而香腸還得費勁挑出肥肉,也就更提不起勁兒了。唉,一半幻境,一半夢魘。
后來在北京工作之后,過完春節離家的時候,我媽會讓我帶上幾條「親眼看著賣肉的做出來的」 香腸,甜口的那種。彼時還只會切了直接炒,或者直接扔米飯里同燜,尚不懂它的好,也是半吞咽半浪費掉了。后來偶然間發現可以先把肥油煎掉,再直接同蔬菜拌炒,悔恨死了那幾年的暴殄罪行。新鮮的大蒜、珍藏到冬的筍干一定要配臘肉片;切下點肥肉,熬些油,用來調餛飩湯、陽春面湯最好了。切片的臘腸可以夾三明治,配蛋餅、蛋盅、披薩、咸派、煲飯,滋潤著各式食材。不過,我還是得事先煎過才能下口,油脂啊,吃得到,看不見,才最好。
現在再也不用為了保存食物而腌肉了,但鹽讓肉味濃縮的神奇功效,讓我們依然無法舍棄臘肉、臘腸。法國人吃「拉東」,美國人吃「培根」,意大利人吃「薩拉米」,豬肉制品大概是全世界最有禁忌、爭議,卻又讓人鍥而難舍的基礎油脂、蛋白質來源了吧,人們也在想盡各種方法提升口感、增加風味。炒肉絲之前用鹽、料酒、醬油稍加腌漬,才更加柔嫩,炸豬排的話得提前用鹽和胡椒腌上半天,烤制的話甚至可以配好腌料,裝入密封袋腌泡上近一個星期,讓細胞、分子互相作用,就能尤為入味多汁。
前幾天在書里看到,專業制作培根的時候,會直接用亞硝酸鹽作為腌制材料,它有著預防壞菌生長的抗菌成分,還能讓肉的顏色鮮紅,也讓培根更有風味。這明明不是我們全家的死敵嗎?可能,外公那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不要緊,全家人都吃點,少吃點是不會死的。
年后帶回來的幾大塊臘肉,我掛到了小陽臺閑置的晾衣桿上,時不時踮著腳,用到劃下一點,就一點點,再來一點吧……也消耗了大半,家貓小麥常常在下面望肉興嘆,從各個方向攀爬窗臺,卻終而不得。我總說,臘肉太咸了,不適合它,只愿意喂它不精貴的柴魚片、小魚干。嗯,臘肉,總還是覺得太精貴了,況且,還得留著春筍上市,燉上幾次腌篤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