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一夜,蕭游沒有作任何的停留,一路快馬加鞭。
到達京城的時候正是凌晨,天空中簌簌地下起了小雨。秋雨微涼,打濕人的衣衫。蕭游看著這闊別五年的京城,城門還是那個城門,接到還是那個街道,想到那年好奇地睜大著眼看這繁華的城,身子都快探出轎子里去,那人輕笑著呵斥,“臭小子,待會兒要是掉出去我就不把你撿了,讓你在這京城做小乞丐也挺快活的是不是......."那人的笑聲仿佛又出現(xiàn)在了耳邊,仔細聽,又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空蕩蕩的街道和斜斜的雨。他突然覺得有些冷,打心底出來,一陣一陣的。紫禁城還是那個紫禁城啊。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消逝在雨聲中,輕不可聞。
一行人趁著夜色悄悄地進了宮,并沒有鬧出多大動靜。
夜色深沉,但皇帝寢殿內(nèi)卻還是一片燈火通明。蕭游快步地走進去,便看到齊要正守在床邊,眼皮微闔,似是睡著的樣子,但聽到腳步聲他立馬睜開了眼睛。
“回來啦。”他的語氣顯然是高興的,疲憊的臉上也展出笑容來。
“是,老師。”
齊要是蕭游這幾個皇子的老師。二十出頭的年紀,京城里普普通通的富家少爺,科舉時考了個不高不低的名次,之后掛了個不大不小的官職,既不有權(quán)有勢,又非聲名遠揚,但不知怎么的,皇帝竟讓他做了這幾個皇子的老師。不僅僅是老師,更是對他有著十分的信任。雖然沒有顯赫的官職,但蕭游知道,他的話向來是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毫不夸張地說,若是現(xiàn)在皇帝突然駕崩了,齊要會是那個可以擬定遺旨的人。
性子倒是不溫不火,不過看似溫和,卻是絲毫不謙遜的一個人。蕭游記得第一次見他時,自己一手撐在桌子上,歪著頭打量他半晌,一臉不信任地問,“你是我老師?”
齊要抽出一只手把他歪著的頭扶正,嘴角含笑地看著他,“除了我,誰還能當你的老師?”
如今他也是這樣嘴角含笑地看著他,“好了,別整這些虛的,趕緊給你父皇看看。”
“我父皇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蕭游看著床上昏睡的人,他的臉色倒并不像一般病重的人那般灰敗黯淡,倒像是安穩(wěn)入睡似的,呼吸還是平和舒緩的。蕭游著實是疑惑。自家父皇五十來歲的人了,身體一直矯健,每年去西郊獵場圍獵,倒是絲毫不輸給那些正值年少的皇子侯爺。但就這么一個人,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倒下了。
“上段時間說是時常頭暈,御醫(yī)開了些安神補腦的藥。總以為不過是勞累過度,也沒多去注意。哪想到后來突然就昏迷了。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七天了,”他頓了一下,眼神落在皇帝身上,“太醫(yī)院那幫人,一人一套模棱兩可的說辭,我是指望不上他們了,只能把你叫來。”
蕭游看著齊要臉上的疲憊之色,知道皇帝這一倒,大小事物都落在齊要身上,再加上還要照顧這邊,這段時間肯定是心力交瘁。他是實在沒辦法了,要不然也斷不會叫自己過來。
他就著床沿坐下,伸出手為皇帝把脈。但片刻之后,臉上卻透出疑惑的神情,又半起身地去檢查眼睛和口鼻,一番折騰之后,他卻坐了下來,似乎在想些什么。
沉思了半晌,蕭游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將皇帝的身體扶起來,細細地查看后頸的部分。這一番查看,倒使他的神色一瞬的松動,果然。但只一瞬,接著他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齊要在旁邊靜靜坐著,看著蕭游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卻是一句話沒說。
“老師,父皇平常的飲食如何安排?”沉默了許久,他終于再次開口了。
“一直由御膳房打理,也沒吃什么特別的東西,昏睡以后各宮送來的東西我都處理掉了,沒進過除御膳房以外的東西。”
御膳房的膳食都是經(jīng)過層層查檢的,更何況還有齊要在一旁照看著,出問題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但假若問題不是出現(xiàn)在飲食上,那到底是出在哪里呢。他起身在室內(nèi)來回地走動著,希望能找出些蛛絲馬跡。
突然,床上昏迷的人劇烈咳嗽起來。坐在旁邊的齊要趕緊把他扶起來,半靠著枕頭,用手撫著后背為他順著氣。蕭游也忙過來倒出水遞給齊要,等咳嗽聲漸漸平息了,再慢慢地給他喂下去。
蕭游一旁注視著,但眼睛卻被皇帝身后的枕頭吸引了。那不是皇帝平常慣用的金絲玉枕,而是一個由金絲作枕面的布枕。“老師,這個枕頭是?”
“那是青陽王在江北平水災(zāi)時帶回來的藥枕,據(jù)說有寧氣安神之效。”他一手扶著昏睡的皇帝,一邊順手把枕頭抽出來遞給蕭游。
蕭游很快地打開枕套,里面不過是一些常見的藥材,菊花,辛夷,丁香,當歸,人參等物,打開之后有濃重的藥香撲鼻而來,他細細地查看了一番,表面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但他心里始終隱隱地覺得不對勁。
“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蕭游馬上就否認了,語氣堅決地自己都有些一怔。
“需要換掉嗎?”齊要并沒有去注意蕭游臉上莫測的神情。他正半扶著皇帝,一手慢慢地給他喂水。
“換掉吧。里面有些藥材雖然有安神之效,但可能和現(xiàn)在服用的藥相沖。而且還不清楚父皇患的到底是什么病癥,還是不要用這種東西了。雖說里面無有害的藥材,可難保......”他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大堆,說到最后自己也生生停住了嘴......怎么倒像是故意替他掩飾似的。
齊要抬起眼簾笑看他,也不打斷,待到他停下了才輕輕地回了一句,“好,知道了。”隨即去內(nèi)室取常用的玉枕換上。
蕭游待他離開了才驚覺自己的失態(tài),真是的,幸虧是齊要,而不是什么別的人在這里,要不然......他心里又是懊惱,又是慶幸。但真的會是大哥做的嗎,他又為什么要這樣做?以他的才能威望,還能有誰能和他爭奪皇位,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呢?不,不應(yīng)該是他,他不會這樣急功近利的......蕭游心里一團亂麻,但又逼迫自己靜下心來,反復(fù)地查看四周,還有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蛛絲馬跡的可能性。但這個念頭一旦鬧出,卻是怎么也按捺不下去,腦子里什么也擠不進去了。可惡。
待到齊要返回來的時候,蕭游只是和他匆匆知會一聲,“老師,我出宮外一趟,事情有眉目了我馬上回來!”
“去吧。”齊要也不過問他是什么事情,只是揮了揮手隨他去了。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任是問也問不出什么東西。欸,這小子,還是這個樣子。
蕭游一出宮門,直奔青陽王府。
當代皇帝膝下共有四子,大皇子蕭衡,也就是現(xiàn)在的青陽王,蕭游的大哥。是四個皇子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也是當今皇后唯一的兒子,文成武就,十五歲便隨軍出征,大小戰(zhàn)役百余場,在西北蠻族中也是威名赫赫。后來皇帝為嘉獎戰(zhàn)功,特賜府邸,稱為青陽王。隨后又奉旨西南剿匪,歷時兩年,平定匪亂。據(jù)說江北治水時也是凡事親力親為,很得百姓愛戴。蕭游記得齊要最為賞識自己這個大哥,對他也是最嚴厲的。但蕭游卻是對這個年少有為的大哥不怎么親近,不為別的,就看他那張凡事都無波無瀾的臉,蕭游便覺得自己是沒法和他相處的。這和自家的悶葫蘆小師弟倒有幾分像,但小師弟他能夠毫無顧忌地去撩撥,但自己的那個大哥......額還是算了吧,借他幾個膽子他也是不敢的。
若不是發(fā)生那件事情,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可能就永遠這樣不咸不淡著了,但那件事之后,蕭游才知道,自己這個向來冷淡疏離的大哥,竟對自己也是十分愛護的。但盡管如此,蕭游還是對他有幾分忌憚。反而是最小的四弟蕭逸,和蕭游的關(guān)系是最好的。
蕭逸的母妃原是巫夷族的公主,巫夷族叛亂被鎮(zhèn)壓之后,為表臣服便將公主送給了當今的天子。奈何臣服的表象沒持續(xù)兩年,巫夷族再次發(fā)兵。就在兩軍交戰(zhàn)的前一夜,這個待在深宮里的異族公主,帶著已經(jīng)九個多月的身韻,用一根白綾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誰也不知道那一刻她心里對這待了兩年的皇宮有沒有哪怕是一絲的留戀,或者對那遠在千里之外的遙遠故鄉(xiāng)到底是思念還是憎惡。
但孩子是無辜的。這孩子最后活了下來,奇跡一般。皇帝對這個死里逃生的孩子幾乎是沒有底線的寬容。就算蕭逸性子驕縱了些,也從沒有過分責(zé)問過他。所以這些年蕭逸在宮中過得還算是如魚得水,隨心所欲。但蕭游進宮后,這兩個人卻是杠上了,不過倒也沒杠多久。畢竟是小孩子心性,置不了多久的氣,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狼狽為奸了。
至于二皇子蕭鐸,在蕭游印象中是個沉默,隱忍的一個人,但脾氣應(yīng)該蠻好的。至少對蕭逸是這樣的。蕭鐸似乎總是在蕭逸身邊,比任何哥哥都更像哥哥,蕭逸每次撒潑打滾的時候他也不生氣,只是站在旁邊沉默地看著他,很沒奈何的樣子。待到他胡鬧夠了,他才會吩咐人取來蕭逸喜歡的零嘴點心,看著他吃的跟個沒事人似的,臉上還殘留著鼻涕眼淚一大把。反正蕭逸還在胡鬧的時候他是從來不哄的,任他鬧個東西南北。等到他鬧累了,蕭鐸才會顯出稱職哥哥的樣子來,好脾氣地哄著他。蕭游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家二哥是很喜歡看蕭逸在他面前胡鬧的樣子的。當然,這應(yīng)該是幻覺。
至于蕭游自己,算是個半路出家的皇子,自小在鬼醫(yī)谷在長大,跟著葉老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隨著母親葉舒四處游醫(yī),日子過得倒還自在滋潤。是在十來歲的年紀才知道,自己原是有父親的,不僅有,而且來頭還不小。皇帝和母親的情事說來也是俗套,不過是天子微服私仿是遇刺被游醫(yī)女子所救,之后日久生情,情深意濃,便有了蕭游。葉舒不愿進宮一直都留在鬼醫(yī)谷,偶爾出谷行醫(yī)。而皇帝也是在十多年以后偶然的機會才知道,葉舒當年竟是懷了自己的孩子的。之后的事情便順理成章了。一番游說下來,盡管葉神醫(yī)當時強烈反對,但葉舒還是帶著蕭游進了皇宮,封為舒妃,自此萬千恩寵榮耀于一身,對蕭游更是疼愛有加,像是要把缺失了十多年的父愛都補償回來似的。蕭游想起那段時間,的確是人生中難得的闔家歡樂,其樂融融的美好記憶。奈何,結(jié)局并不怎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