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訣此生》

文：周慕言

／云層外訣別，大雪落滿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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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入此門者，一律杖殺。”

他薄唇輕啟，當真是冷酷無情。而我在沒有遇到他之前，是斷然不會就這樣被人生生欺負的。

“鹿晗，你當真絕情?！?/p>

我額間血紅雙翼蝶，一如他過往為我親手所畫的一般妖冶。只是后者是我們三年恩愛傳到凡世終成佳話的象征，而前者是我噬骨之法登峰造極鐫刻在我身上的烙印。

“長亭，你數次擅闖我云訣門，究竟是何居心。”他斜倚在距我不過數尺遠的檀香長椅上，面容俊逸非凡，卻早已鍍上了一層我極其陌生的清冷與孤傲。

“居心？”我嗤笑了一聲。再抬眸，眼里早已盛滿悲楚：“原來我對你的真心，是別有目的的用心?！?/p>

“鹿晗，你師傅不是我殺的。你為何始終不信呢？”我眉間血蝶似乎感受到我此時強烈的哀莫與心潮起伏，漸有欲振翅而飛的跡象。我記得在從母親身上傳過這千年絕術之時，母親曾叮囑我血蝶同我身體為一體，切忌大喜大悲引起血蝶脫離額頭，血蝶翩飛之日，就是我大限必至之時。

“你要我如何信你，長亭，你曾廢了我一身功力?！?/p>

是那夜，在他酒醉之時，我曾半哄半灌讓他飲下摻了我的血的百日散。我既幼就被兄長告知我的血異于常人，能讓解藥不僅解毒而且滋潤身軀，亦能讓毒藥以數倍藥力再次發揮。而百日散這種作為盛毒能費盡習武之人一身功力的毒藥，更是讓那夜的鹿晗數十年功力盡失，差點命喪黃泉。

我在心里勾起一個凄涼的笑，竭力穩住心神。在心里默念咒語。“至此長亭已無話可說。鹿晗，出招吧。今夜，我定要毀了這云訣門！”

霎那間紅光乍起，他云訣門中的其余弟子不知何時在我沒有注意之際已紛紛涌入這大殿，每個人都手握一柄尖銳長劍，擺好陣法，全力以赴地阻擋曾和他們相識的我。而鹿晗依然倚在長椅上，只是閉了雙眼，無悲無喜，只是雙眉皺起，像一圈漣漪。

我一身紅衣上數千只紅蝶在這一刻全部脫衣飛出，朝著云訣門的其余人飛去。血蝶所到之處，往往都有異香。被噬骨的人群血肉皆盡數退去，只剩一張干黃面皮繃在全身骸骨之上。吸食血液越多，血蝶的雙翼和軀體便更長更大。于是這茫茫大殿之中，漸漸多了化不去的異香，漸漸多了累積幾層的干尸和白骨，漸漸血蝶聚攏像是一條紅色的河流。

我長發三千盡數騰空，額角青筋暴起。我望著高臺上的鹿晗，他佇立于椅旁，手中早已捏著一柄漆黑長劍，極快的劍法已經破開密密麻麻盤旋飛舞的血蝶群。發啞的嗓音朝我吼出心死的語句：

“岑長亭，你這就是你想要的？”

我心里那股名為悲傷的河流再次奔騰起來，堪堪將內心那個正在掙扎的我吞沒。我很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我想要的，只是想要他一生平安喜樂。可是事已至此，我絕不能半途而廢。我竭力擠出一個絕世的弧度：“是，我要毀了云訣門?！?/p>

他眼里流露出一股無法言喻的哀傷，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師傅的離去讓他能有這樣的神情，便再無其他能觸動他不悲不喜的一貫作風的事物了。他手上的長劍逐漸偏離了蝶群中心，臉上盛滿了如孤月殘陽般的落寞和悲愴。

他望著我，卻又不像在看我。仿佛想在現在的我身上尋找我曾經溫柔明媚的影子。

“長亭，我愛了你那么多年。”

我怔在原地，一時只覺得心里似乎瞬間破土而出一朵名為悲慟的黑色花朵。血蝶群仍舊在不停的翻飛，而他只是收起了長劍。眉目間仍有一股淡淡的病氣。

“長亭，你想不想再聽我彈琴？”

沒等我拒絕，他便坐在檀木椅上，架起同樣不知何處而來的瑤琴。兩雙白凈的手在琴弦上翻飛，目光下轍，大殿內云訣門的弟子幾乎就要全軍覆沒，只剩離他最近的幾個仍勉強安然無恙。

我聽著這纏綿悱惻的琴聲，思緒又飄回從前。那是月朗星稀的夜晚，淡淡的金桂逸出別樣的香氣。他坐在古槐樹下撫琴，而我和琴起舞。

那是大雪紛飛的夜晚，我高熱不退，他細心照料。他朝我口中渡進涓涓細流，握著我的手許了我一世長安。

那是初春池塘邊，他一臉淡漠的望著來拜訪他的師弟。他拉住我的手，是親昵的姿勢。他說他今生最討厭的就是被束縛在側，他寧愿貧苦漂泊四方，也不愿意重回云訣震其雄風。

他說，長亭，你知道嗎，我這一生只愿做只閑云野鶴，同你隱于山野。

云訣門的清冷他從師傅這孤獨一生中已經領略足夠。依鹿晗的性子，是斷然不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的。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江湖紛爭再起。師傅無疾而終，他不得已只能回去。他在云訣門空曠的大殿里隨著搖曳的燭火舞劍，累到四肢癱軟。

“為什么是我，我是真的厭倦這些浮華名利。人生在世，本就只為贖罪。為什么非把我軟禁于此?！?/p>

他曾閉著眼躺在我的懷里，滿目都是疲憊。

一曲終了，琴聲卻依然透著殺機持續在我耳旁，我卻早已淚流滿面。各種情緒夾雜在一起，早已忘卻了什么切忌大喜大悲的叮囑。心臟驀然一縮，有什么滾燙的液體卻從額間緩緩流出。我耳邊盡是嗡嗡的聲響，眼前也逐漸不甚清晰。

“血蝶振翅而飛之日，便是我大限之時?！?/p>

腦中一時間盤旋的都是這句話，眼前隱隱有一只精美的血蝶將要振翅而飛的景象。我記得母親臨死前死說寧愿讓我匹夫無志草草一生，也不愿我踏入各大門派半步。

“長亭，你要知道，回避這世間所有的琴！琴聲可以療傷，琴聲亦可以反噬。八星琴是噬骨唯一的克星！”

錚錚血氣和噬骨異香令我想吐。我驚異于自己功力流逝的速度，本以為是血蝶將飛造成的后果，卻突然憶起母親病重生命即將消亡之際，她竭盡全力在我耳畔道出最后叮囑。無神的雙眼中滿滿都是絕望和清凄。可是當時墜入愛河的我又怎會對身邊的那人起疑心，我曾以為我的蝶鳳舞和他的七弦琴能夠永遠配合地天衣無縫。人們常說無祁岑氏女一舞動天下，可是又有誰知，我的舞步僅僅只是為了一直為我彈奏的那人所作。

琴聲環繞于耳，殿內血蝶紛紛墜下。心上傳來徹骨的悲涼和疼痛。能使得血蝶潰不成軍如落花流水般支離破碎的，除了八星琴，又能有誰呢？我又怎么忘了多年前曾聽見的傳說，云訣門弟子除了劍術，人人都有一手好琴技呢？

他鹿晗真是拼盡了全力。先是用這世間最好聽的話使我心神大亂，氣息不穩。又假借回憶過往搬出了八星琴。

他和我相愛那么久，怎會不知道我的死穴。

額間傳來一陣生疼，血液倒流，四肢百骸皆是冰冷。我看見高臺上那人驚慌的表情，因為我知道，如今我的臉色定是如衰敗的白梅般難看?？墒俏铱戳丝催@空曠的大殿，刻著“云訣門”三個大字的匾額依舊端端正正地掛在高臺之上。定了定心神，縱使內心已是萬丈波瀾起伏，卻傾盡全力給這門派最后一擊。

“噬骨生——”

我用盡全力喊完這句話，大殿內掉在地上的血蝶重新翻飛，頓時干尸白骨再次多了起來。我額間血蝶已是最后掙扎，有鮮紅的液體從臉上墜下，匯成一條紅線。

又是一陣紅光乍起，伴隨我撕心裂肺的一聲嘯叫，我驀然看見，那只小小的血蝶已脫離我雙眉之間，閃著紅光，朝殿外飛去，隱于黑夜之間。

“長亭！”

在我搖搖欲墜之際，那人卻已經來到我身邊，給倒下的我一個依靠。我無聲地勾起一個弧度，鼻翼間是醉人桂花香，一如多個金秋的夜晚，他和琴，我起舞。

“鹿晗，你告訴我，你用的是不是八星琴？”

我癱軟在他懷里，不敢再有多動作加速我生命的消亡。他沒回答，只是用手拂落我貼著額間的一縷頭發，喃喃開口：

“長亭，我以為，只是會破開蝶陣，遏制噬骨功力。我不知道，那琴會傷你至此?！?/p>

“那，當真是八星琴了。”

我閉著眼睛，回想他繁多變幻的指法和琴藝，曾想這雙手是否和常人都不同，才能彈出異于常人的似云翳，似流水之音。卻沒想到，本是多了一根弦的琴，和旁人不同，也并不奇怪。

“乖一點，不要說話，我會救你?！?/p>

有什么東西掉在我臉上，濕漉漉的。那是鹿晗的眼淚。我看著眼前人凝望著我的樣子，內心的絞痛不知加重了多少倍。

“救我？”我拋出一個反問?！盎夭蝗チ耍娴摹！?/p>

我接著開口，視線逐漸渙散。

“鹿晗，你曾同我講你的愿望。是蕭然隱于山石草木之間。那時的你，當真是厭倦著這云訣門內的一切?！?/p>

“這山門一隅令你父母雙親早早離去，卻如今又要困你半生。你說你就像一只被你師傅豢養的鳥兒，今生今世，孤守云訣無期。”

他低頭蹭蹭我，喉間已有哽咽之氣：“長亭，我知道，我都知道了?！?/p>

我自顧自地說下去，完全不管他瞬間頹然的神情。

“所以我想著，怎么都要毀了這云訣門。我本想廢盡你一身功力，我寧愿讓你平凡一生，也不愿你重回云訣?？上Р恢銕煾涤昧耸裁捶椒?，竟又讓你數十年功力在短短一月內盡數恢復。”

他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伴L亭……”

“八星琴的確只有遏制蝶陣的能力，可是我異于常人，今生今世都不能有太大的心潮起伏。同你在一起，每天都很愉悅，這倒是沒有什么，可是以身軀修煉噬骨之人，最忌諱大徹大悟和大悲大痛。后幾種，我今日算是嘗了個遍。”

“鹿晗，答應我。就算你必須要呆在這冷清山門中，也要開開心心的?！?/p>

“這云訣門帶走了太多的東西，我今日雖然沒有徹底將它毀掉，卻依舊給了你營造假象的機會?！?/p>

“鹿晗，放手吧。繼續游歷天下，草草一生，同明月對酒當歌，同美人討論琴譜。忘了這云訣門內的一切吧?！?/p>

他已說不出話來，濃重的嗚咽聲將要蓋住我微弱講話聲。我用力抬起手，指腹掃過他清秀的臉：

“鹿晗，你終是，自由了……”

皓月當空，殿內血腥氣還未散去。

血蝶紛紛起舞，飛向濃重的黑幕。

我三千深情終盡數托付給你，請你定要——

自由的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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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江湖紛爭正起之際，一代劍術之幫云訣慘遭滅門。除第三代宗主鹿晗得以幸存于世，其余人皆化為累累白骨長眠于地。

數日后，有人稱鹿晗在無祁鎮境內立下衣冠冢。不知是為何人而立，且碑上并無碑文，只有其親手刻的一只栩栩如生的長翼蝴蝶。

期年后，江湖傳聞一代少年才杰鹿晗暴斃而終。他死之日，天象大亂，天幕中紅光乍起，有數千只血蝶翻飛不去，像是有情人間的依依不舍。

至此，世上再無云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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