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熊海哥住院了，病得很重，醫生說如果再不及時治療的話，就得截肢。
微微皺了皺眉，心里沒有任何的波瀾，可能我真的是個冷血動物吧，或許還是因為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對于他的病，我是知道的，十年前就被查出血糖高，怎么勸都不去醫院復查，毫無節制的暴飲暴食、長期的酗酒和作息不規律，導致病情越來越重。
這次的病最初只是小事一樁，不過小腿上磕破了皮，如果及時治療，沒幾天就好了。他執拗著不聽，血糖高的人，傷口本來就難以愈合，還不斷地去摳傷口，持續性的化膿發炎導致肌肉組織腐爛，直到最后連道兒都走不了了。
我固執地認為，這些病，這些落寞，這些不幸和煩惱，純粹是他自找的，和別人無關。一棵樹在外面招了蟲子，很好治，噴噴藥就完了；可是如果這棵樹是從里面爛掉的呢？多半沒得救了！
一句話總結熊海哥，無非是“外面朋友遍天下，家中知心無一人”，他這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能審視自身，總是把最豪爽的脾性和最仁慈的一面給了朋友，最差的脾氣和最糟糕的一面都給了最親近的人。
不得不說，熊海哥本性不壞，他很孝順的，我也一直認為他是個好人。
我這個人好像是個老頑固，你只要孝順聽話，無論別人怎樣說你壞，我都認為你是好的；一個人無論多么優秀，你只要不孝順，老惹父母生氣，我就認為你是不好的。你對父母的態度里面包含了你的品格，你的價值觀，乃至你之后的人生。
實在無法想象一個連父母都不孝順的人，會推心置腹對誰誰誰好？如果有，寧愿相信這是瞎扯淡！因為連做人的根基都沒有啊，吃水還不忘挖井人呢，又不是真跟孫猴子一樣，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熊海哥還有一個年近八十的老娘，無論他娘怎么罵他、埋汰他，從來不還口，只是呵呵地應著。老娘生病做了心臟支架，一下花掉了十幾萬，錢當然是借的，有好大的口子！前些日子，又因為感冒發燒引發了多臟器衰竭，差一點沒過去，幾萬塊錢又沒了。
本來就沒錢，還凈攤上事兒。唉！真是不能去想他，一想他，就替他發愁！
有句俗話叫做“救急不救窮”，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日子，誰也不愿意來填這個窮坑。熊海哥的處境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言者無二三”！
2
熊海哥原來的日子挺好的，他在單位開車，開的可不是一般的車，那是公車！公車改革之前，公車養活了很多人，也讓很多人發了家致了富，具體原因自然不必細說。可是熊海哥在別的司機都混的風生水起的時候，竟然沒有存下什么錢！
朋友太多了，太豪爽了。豪爽到什么程度？只要有人喊他去場上喝酒，他就會認為人家是瞧得起他，給他面子，直接能把人家的賬給結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沒錯！可是肉長的人心卻各有各的不同，有的心懷感恩，有的卻居心叵測。有的人認為他有錢，耍弄他的憨厚和善良，每當酒局快散的時候，總是喊他，他不懂拒絕，反認為是好事，大筆一揮，錢包一扔，“兄弟，你別管了，這賬我我付了，有什么事兒盡管找哥！”
那時候他的錢來的活泛，出手挺闊綽，可這明明就是個坑，就是個無底洞啊！錢來的容易，走的就容易，一來二去，錢都打了水漂。錢花出去了，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落下了好人緣，大方，場面！一群狐朋狗友給他戴高帽、吹牛皮，墜在云里霧里，不愿意醒來。
可是牛皮總有吹破的那一天，公車改革之后，管理上的漏洞越來越少，臨時工低工資的現實讓他愈來愈清醒，再也不能那么豪爽的去付賬了！
他愛喝酒，甚至毫無收斂的酗酒。酒品倒還不錯，除了吆五喝六地瞎吵吵，就是坐在那里鼾睡，呼嚕打得震天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無錢明日愁”，稀里糊涂的混吧，這就就是充斥了他滿腦子的價值觀。
如果是一個人，那倒無所謂，可是你的背后還有妻子和孩子啊，怎么能一個人合適就行呢？一喝就喝醉，晃蕩著身子，耷拉著腦袋，嘴里念念有詞，不超過夜里十二點的時候基本沒有。有好多次喝酒，直喝到凌晨三四點，把人家服務員都熬得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沒有節制，我行我素的生活，肯定是沒有什么好結果的！“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熊海哥當然沒有逃脫上天的套路。
熊海哥每次半夜三更、酒氣沖天地回家，任誰也無法忍受！我沒有見過之前的嫂子，據說是個脾氣很厲害的女人。她是熊海哥相中了的媳婦兒，兩人有一個女兒，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啊！
可是最終這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卻分崩離析了，永無休止的爭吵，不經大腦的謾罵永遠是摧毀幸福和諧的最有效武器。世間幾乎所有的吵架都可以總結為“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是兩個巴掌一起拍，那就……可怕的不是一個人有問題，而是兩個人都有問題。
對于這事兒，岳父感觸頗深，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已經是凌晨一點。
“姨父，我快不行了，趕緊來救我！”他在電話里哭喊著。
“怎么了？”岳父焦急的問。
“在家吵架了……”之后就是玻璃碎裂的巨大聲響。
岳父趕緊騎車去了他家，到家之后，驚呆了！從客廳一直到到陽臺，滿地是血。女方家里人正沖他猛揍，他雙手使勁拍打著窗玻璃，鋒利的玻璃碴子劃的手上鮮血淋漓，哭著喊著“這日子沒法過了！”
岳父是條漢子，平時話少，但很重情義。怒目圓睜，虎軀一震，一把推開女方家人，抱著他就往醫院跑……
再之后……分了。
人，總要活下去啊！
離婚的時候，熊海哥倒也爽快，空手出門。可是從那之后，老娘接二連三地生病，本來就沒多少積蓄，還欠了一屁股賬，日子再也沒有緩過來。
混了幾年，那時候自身條件還是不錯的，畢竟在政府單位上班，開的又是公車。追他的和他追的都有，相親對象里有風韻猶存的離異少婦，也有木訥單純的大齡姑娘。
有的只是看重了他的錢。他一直是這樣的人，遇到喜歡的，花再多的錢也愿意，名貴皮鞋、箱包、首飾……只要看上了，咱就拿走。其實他只是窮大方，真的沒有多少錢的。最終的結果也是入不敷出，捉禁見肘。人家一看他沒錢了，穿上褲頭，提上拉鏈，拍拍屁股走人！
也有的是真心想跟他處的，他又看不上人家，直到岳母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問題，不能再這么混下去了，得吸取教訓，找個真心跟你過日子的。他聽了，結婚了，這就是我現在的嫂子。
單就個人而言，對嫂子還是青眼有加的，知書達理，溫柔大方，是個過日子的人！嫂子之前的對象因為遭遇意外而撒手西去，一個女人家，還帶著個女娃娃，在社會上很難吃得開，于是找了熊海哥，別的不圖，就是看他實在！
他看不上人家，固執地讓人恨得牙癢癢，他覺得這女人不吉利，克夫。我就想不明白了，你都這個熊樣了，還有臉對人家挑三揀四！人家沒要你彩禮，沒要你房子，就連車都是人家買的！這樣的媳婦兒上哪里找去啊？
起初，他執拗著不跟人家登記，人家也不在乎，湊活著過日子吧，實在不行就一拍兩散，婚姻登記系統上還留不下什么痕跡，省得到時候再找，解釋起來怪麻煩的。嫁給這個糙漢加窮鬼后，嫂子跟他交代自己有多少錢，他跟嫂子交代自己有多少賬。
用嫂子的話就是，嫁給了一屁股賬，熊海哥他媽差點過去的那次，還是人家嫂子出的錢，這才不至于在漆黑的夜里來碗西北風喝一喝。
3
事情要是一直這樣走下去也挺好的。自從老娘生病，嫂子掏了錢以后，熊海哥似乎有所感悟，打算浪子回頭了，央求著嫂子去登記，可是人家嫂子這回不愿意了。你把我當什么，你想登記就登記，想不登記就不登記，你得有多貴，我得有多賤啊！
最終兩個人就這么稀里糊涂的過日子，用的是熊海哥一貫的價值觀，稀里糊涂地混吧。嫂子不愛做飯，不愛整理家務，但這不妨礙她是一個好女人。之前的嫂子很厲害，動不動就對他們娘倆罵罵咧咧，嚇得他們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倒好，現在的這個嫂子脾氣好，又輪番上陣對人家這不滿，那不行。做人難，做女人難，做一個人畜無害的女人更難啊！
熊海哥一直找人家的事兒，有那么多錢，為什么不拿出來花？可是這些錢，她能花么，人家還有女兒，那幾十萬是孩子他爹用命換來的賠償金！拿這錢來給你還房貸，伺候你，伺候你媽，合適么？一個大男人家，有錢自己去掙啊！你他媽就一個破自行車，還讓人家女人哇哇的哭，合適么？
感觸最深的一次是在酒店里吃完飯往回走的時候，嫂子過去開車，不知道他是喝多了，還是故意耍威風，指著人家嫂子的鼻子罵：“你媽了個，會不會開車。”嫂子沒理他，或許是早已習慣，見怪不怪，但我覺得是那么刺耳。我從來沒有說過那樣的話，一個是因為會有會被老婆踹死的極大風險，另外一個就是我怕老婆，或者說是愛老婆，就像葉問“這個世界上沒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尊重老婆的男人。”
女人是用來哄的，用來疼的，她不是老媽子，不是洗衣婆，更不是你隨叫隨到的傭人和仆役！是你養老婆，疼老婆，反過來老婆才疼你愛你，最開始的出發點就錯了，往前走只會越走越逼仄！
去醫院看望他兩次，一次是他剛住院的時候，一次是他轉病房的時候。挺心疼的，又挺可恨的，除了嫂子，連個陪床的都沒有。
那天他轉病房，媳婦兒下夜班后去看他，守了很長時間，沒有人來，一起喝酒的朋友們都很忙，忙于奔波，忙于茍且，忙于養家糊口，忙于功名利祿，忙于……
媳婦兒給我打電話，“小魚，能過來幫熊海哥轉病房么？我有些累了，要不你來盯會兒？”
猶豫了一下，想去又不想去。我也很忙，他這病完全是自找的，十年前早就知道血糖高，讓他去查，他就硬挨著，諱疾忌醫，因小失大。老舅也曾多次不留情面地訓過他，不管用，全靠著一股子皮精神扛過去。
我覺得這樣的人沒救了，過去以后純粹浪費時間。但我是人啊，是有感情的，太理智的，那是機器。一方面心疼媳婦兒，辛苦了一夜；另一方面，熊海哥對我有恩，結婚的事情都是他幫忙張羅的，單憑這份情誼我就得去。
到了醫院，他可憐巴巴的看著我，轉而笑得合不攏嘴，終于有人來管他了。他也不拄拐，坐在輪椅上，讓我推著他，享受著被人照顧的幸福。把他安頓好以后，開始推著輪椅等電梯，從13樓去2樓的電梯總是人滿為患。等了將近四十分鐘，終于等到去1樓的電梯，之后又從1樓坐電梯回2樓。
這一折騰，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有些懊惱。我這人是個急性子，沒有多少耐心，但是作為成年人，控制情緒是第一位的，安慰自己，笑了笑，硬著頭皮去收拾他的東西。
回到二樓的內分泌病房，意外的發現嫂子來了，這讓我看到了希望，起碼不用兩三趟地來回折騰了。一不做，二不休，用床單裹著他的飯盒、牙缸、藥品、洗漱盆、成箱的奶……往胸前一放，拎著就想走。
嫂子心疼地勸我：“小魚，太多了，你拎不動！多倒騰幾趟吧。”
“不了，嫂子，我行的。現在是飯點兒，等趟電梯時間太長了。”
她拗不過我，一手提著雞蛋，一手拿盆子和牛奶，跟在我后面。從2樓下樓梯到1樓，從1樓轉乘電梯上了13樓，這樣子雖然累一些，但還快一點。
沒辦法，真的只有我們兩個啊！等提上13樓手足康復科室的時候，已經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他們再三讓我在那里吃飯，我推脫有事走掉了。
老娘還不知道兒子住院要做手術，打電話給他，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上墳，好讓他開車接自己回城里，畢竟現在已是冬天，村子里太冷了。
他一時之間無法答復，木在那里，旋即又扯了個謊。老娘的心臟里面有支架，真讓她知道了，照顧哪個的是啊？
做手術那天，手術室外面就媳婦兒和嫂子兩個人。
媳婦兒打電話給他閨女：“弦子，你爸爸做手術，全麻，有時間過來一下！”
“嗯，知道了！”電話那頭冷的像塊冰，寒氣凍得讓人直打哆嗦！
她最終沒有來，不到十八的年紀忙著處對象。熊海哥曾經打過那小子，讓他離弦子遠一些，可是他們少不更事，依舊堅守著愛情的執著。那小子一看就是個混子，當然弦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4
手術很成功，離截肢很遠，只是去除爛肉，再做些護理，靜養就是了。他剛被推出來的時候，睜著雙眼，滿含渴望地四處搜尋著有沒有人來看他。
當他的眼光落在媳婦兒和嫂子身上時，幸福地笑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呢，吆喝他去付賬買單的哥們呢？想起來了，小周得去接孩子，王哥忙著跟老婆逛商場，老吳兄弟要跟著領導出差，鄭科長急著離婚分家產……他們好忙啊，大家都有事兒！
老舅自他從手術室出來，就劈頭蓋臉地訓他：“熊海，這不是第一次因為酗酒的問題說你了，你要是出點什么岔子，這個爛攤子誰幫你收拾，你娘誰管？”他沉默不語，似有所悟。老舅雖然有些冷血，但我仍然希望能罵醒他，畢竟還不到五十的年紀，難道就這樣廢了！
世上的人還有多少像他這樣的傻瓜，總是把最豪爽的脾性和最仁慈的一面給了朋友，最差的脾氣和最糟糕的一面都給了最親近的人。幡然醒悟時，才發現最終留在身邊、不離不棄的還是家人，特別是那個跟你相濡以沫、來了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的那個人！
“外面朋友遍天下”做到并不難，點頭之交，一面之緣，微信朋友圈里動輒過萬，可是即便不求生死與共，只是困難之時能夠幫得上忙的真心朋友又有幾個呢？
如果你沒有這個能力，那請你至少做到“家中知心有幾個”，這最簡單，也最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