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開小城之后,我們一直向西前行。
不知不覺已是秋日,天氣漸漸轉冷,秋風時常卷起幾片枯黃的葉子,旋起又落下,踩在上面嘎吱作響,連結成一片美好的聲音。白靈坐在我的肩膀上,隨著風聲哼唱,雙腿自由地蕩來蕩去。
“想不到蚩尤是這樣的人。”唱著唱著,白靈忽然開口。
“怎么?”我正低頭仔細辨認著地圖,忽然聽到她提起蚩尤,下意識反問了一句。
“就很大度啊。”白靈很自然地接口道,“你看,姜婠害他幾乎失去了一切,但是在提起姜婠時,他仍舊能夠站在一個很公正的角度去評價,甚至還帶有幾分欣賞。”說到這里,白靈點了點頭,總結道,“如此氣度胸襟,不愧為千古魔神。”
“是啊。”我想了想,“況且當年……”
“你們在談論蚩尤?”就在這時,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我。
我抬起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有一條寬約三丈的長河,緩緩流淌。此時天色漸暗,林子里不知何時升起了成片氤氳水霧,隱隱約約地,透過樹林中那條細窄的小路,我似乎看到在那河水中停著一條木舟,在其上上站著一名灰衣少年,他懷抱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腰畔掛著一顆小小的彩色香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
“我說,”見我們久久不答,那灰衣少年清了清嗓子,又問了一遍,“你們在談論蚩尤?”
“是。”我點頭承認。“你是?”
“我啊……”聽到我們肯定的回答后,少年瞇了瞇眼,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一片寂靜中,他忽然笑了一下,那聲音輕輕脆脆,像是有什么人用力咬下了一大口蘋果般清脆悅耳,“我現(xiàn)在是這條河上的河童。”
有妖焉,曰河童。徘徊于星河兩岸,撐桿擺舟,不渡紅巾。
——《奇妖錄》
二、
“原來如此。”聽完我道明事情的原委后,盤坐在小舟上的河童點了點頭。“像是他做出的事。”
“這河里有魚嗎?”白靈趴在舟沿,小心翼翼地向下張望。
“有的,只不過最近天氣漸冷,很少見了。”
“沒意思。”白靈看夠了后,我把她放回肩上,問道,“這么些年,你一直都在這里嗎?”
“是的。我被封印在這條河里,大概要再過幾百年方可脫身。”
“封印?”白靈來了興致,“這河里有什么陣法嗎?”
河童沉吟了一下,解釋道,“我曾是蚩尤坐下水師統(tǒng)帥,在那天夜里僥幸逃得一命,只不過傷勢太重,難以成活。后來蚩尤大人恢復清明后,將我封印在了這里,以星河之力滋養(yǎng)殘魂,至今已有數(shù)千年。”
“蚩尤……”我想了想,開口問道,“你恨他嗎?”
聽到我的話,河童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得承認,雖然明知道他已經(jīng)活了數(shù)千年之久,但在他的面前,我總感覺自己才是更年老的那一個。換句話說,河童身上的少年感很濃,像是一個永駐在青春里的孩童。沉穩(wěn)與活潑,這兩種十分矛盾的氣質同時出現(xiàn)在他身上,顯得有些令人著迷。
河童沒有回答我的話,他拍拍身子,站了起來,拾起那根長長的竹竿撐起了小舟。他背對著我們,動作緩慢而有力,小舟隨著他的動作蕩開一圈圈漣漪,緩緩前行。“等等看。”他說。
“什么?”我一時有些沒理解他的意思。
河童卻不再說話了。
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河童的話。
“好美啊!”看著星光粼粼的河面,白靈忍不住叫道。
是的,很美。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副我們此生從未見過的美景。夜幕上繁星點點,是數(shù)不清的燦目明星,薄薄的云霧隨風飄動,無數(shù)柔和的星光透過云團傾瀉下來,灑落在河面之上,一時之間,這條清澈晶瑩的長河恍若第二片浩瀚星空。
我終于明白,為何此河喚作星河了。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河童將小舟停在星河中心,在我對面盤坐而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雕花酒壺,遞到我的面前,“要喝一口么?”
“我也要我也要!”情緒感染之下,連一向滴酒不沾的白靈都想要喝酒了。我正準備攔住她,卻見河童搖頭笑了笑,“米酒而已,不礙事的。”
我只好給白靈倒了滿滿一壺蓋,看著她仰起小脖子一大口喝下去,一杯酒下肚,小東西頓時眉開眼笑了起來,她砸吧砸吧嘴,看著那片星光粼粼的河面,搖搖晃晃地舞了起來。
“很美。”河童看向白靈的目光中帶著欣賞,接著,他又轉頭看向浩瀚星河,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在長河上,竹林外的村莊中,依稀還亮著幾盞銅黃色的燈火。一陣清風吹來,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
“事情發(fā)生后,蚩尤大人也十分悔恨。我們中但凡有一線希望的,他都費了極大功夫盡力去救。或許你們看到的是一個滿手血腥的惡魔,但在我眼里,他是父親。”河童小口抿了抿酒,“即使被他殺掉百次,河童心中亦無怨無悔。”
“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再見到他時,記得替我說一下,”河童將酒壺收起,再度撐起了小舟,一片水聲中,他的聲音悠悠響起,“這些年來,沐南過得很開心。”
三、
小木舟靜靜地飄蕩在星河之上,白靈借著酒勁兒自在起舞,而河童,則以那慢悠悠地腔調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的聲音溫柔,像是沐浴著星光的風。
河童被蚩尤封印在這里后,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當他凝聚出身體悠悠轉醒時,已是數(shù)不清多少年之后了。
水聲嘩嘩響起,河童探手入河,撥碎滿天星斗。見我望來,他笑了一下,忍住,又笑了一下。“我啊……”河童的笑像是停不下來,“一睜開眼,就看到一張白嫩嫩的臉蛋。”
河童睜開眼。
一位姑娘正蹲在河邊洗臉,她見到原本清澈的河水中忽然凝出一道人身,竟然毫不吃驚,不叫不跑,只是靜靜地看著。
“你不怕嗎?”河童頗覺意外,這樣問了一句。
“怕什么?”姑娘干脆抱著腿坐在了岸邊,仰起頭瞪著大大的眼睛,與他聊了起來,“你是河伯嗎?”
“河伯?”河童叨念了一聲,又對著清澈的河水照了照自己,十分不滿地嘟著嘴道,“有我這么年輕的河伯嗎?我是河童。”
“河童喔。”姑娘眨了眨眼,“那你可以陪我玩嗎?”
河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姑娘,他才剛剛蘇醒,又不能離開河里,正是無聊。接著他左右瞅了瞅,又看向了那姑娘,說道,“我叫沐南,你叫什么?”
“我叫舒雪。”女孩眨眨眼,答得很快。
“那好,舒雪。”河童朝她笑了一下,“你可以幫我做一條小船嗎?”
“小船?”舒雪偏了偏頭,有些不解。
“我還沒辦法離開這條河,所以我們只能在這里玩。有了船,我就可以撐桿擺渡,帶你去很多地方。”
“好。”舒雪站起來就準備行動,只不過她剛剛轉身,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樣,回過頭看著河童,嚴肅又認真說,“你要答應我,一直都當我的朋友。這樣我才會幫你。”
河童看著她的眼神,不知怎的,竟有一瞬心疼。“好,我答應你。”
舒雪笑了出來,她朝河童點點頭,蹦蹦跳跳地遠去了。
四、
幾番接觸之下,河童漸漸了解到,舒雪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她一個人生活在竹林外的小村莊里。
“為什么沒有朋友呢?”河童很好奇的問,“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朋友啊。”
“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妖怪。”說這話時,舒雪瞪大了眼望著河童,像一只受驚的小獸。她的嘴嘟的很鼓,活似一個充滿了氣的皮球。河童注意到,舒雪的衣服相比于其他女孩子,要顯得更加破舊一點,顯然是很少更換衣服所致,甚至在袖口處還有著幾塊破洞。
“但我不是妖怪!”舒雪撅起嘴,有些不甘心地重復道,“我真的不是妖怪。”她的眼眶開始泛紅,似乎隨時都能哭出來。
“好。不是妖怪。”河童將舒雪攬在懷里,輕輕拍了拍,“我?guī)闳タ雌卟屎樱貌缓茫俊?/p>
“你騙人,河水是沒有顏色的。”
“有的,你不知道而已。”河童抱著舒雪跳下船,他用自己的法力護住柔弱地小女孩兒,向著星河深處游去。
“河底是七彩的嗎?”舒雪瞪著眼睛問,滿臉的不信。
“河底還有八條觸手的章魚,你怕不怕?”
舒雪明顯地向后縮了縮頭,緊緊地抵住河童的胸膛,她嘟起嘴,眨了眨茫然地大眼睛,好半天才囁喏著說,“不怕。”
河童覺得好笑,又故意問道,“河底還有雙頭六目的大紅魚,你怕不怕?”
舒雪皺了一下眉,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開心,“不怕!”
河童少有的不顧儀態(tài),哈哈大笑起來,“那——”他拉長了語調,學著舒雪的模樣眨了眨眼,“我們就去看看吧。”他忽然加速,兩個人游魚一樣破開重重水浪,向下俯沖而去。
在回憶這段往事時,河童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舒雪的那雙眼睛:比尋常人要大上一點,眼珠像一顆內斂著光芒的黑寶石,你看她時,它就會清晰地倒映出你的身影。
“就像——”河童沉吟了很久,試圖尋覓著一個合適的詞語來描述自己的感受,“就像我童年時曾經(jīng)見過的那汪清澈湖水。它所倒映著的一切事物,都要比原本看上去更加美麗動人。”
“雖然已經(jīng)活了很久很久,但我其實并不太懂得什么是愛情,我只知道,”河童沒忍住又笑了出來,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與天上的星星一樣,都在閃著光,“我只知道,從那一刻起,我想要保護這雙眼睛的主人。妖怪也好凡人也好,無論是什么都好。因為,只要是她,就好。”
“只要是她,就好。”我揣摩著河童的這句話,目光不經(jīng)意間轉到了喝得醉醺醺地、趴在我膝蓋上傻笑的白靈身上,笑了一下。
其實你已經(jīng)懂得愛情的模樣了。
五、
河童沒有騙人。
在河底真的有七彩的河水,有八爪章魚,有雙頭六目的胖頭魚,還有更多更多地奇景異物。
那是蚩尤曾助他療傷的地方,一整片水域都被蚩尤以大法力封印,濃郁到一定程度地靈氣聚集起來,匯聚成如晚霞般柔和的光芒,流光四散,七彩斑斕。
“真美!”舒雪像個天真的孩童,望著這一切大聲叫嚷。
“是的,真美。”河童看著舒雪這樣說。
玩夠了,回到岸邊時,河童有意將包裹著舒雪的法力散了那么一個缺口,洶涌地水流頓時打濕了她的衣衫。
“你的衣服濕了。”河童站在小舟上,從手上摸出一件法力幻化而成的素白長衫,淡淡道,“先換上這件吧,你這件我來幫你洗干凈。”
舒雪瞪著眼睛看著河童一會兒,忽然噗嗤一笑,指著河童,笑得燦爛,“你是故意的!”
河童大囧,正準備辯解,就聽到舒雪得意洋洋地聲音,“哼,不要狡辯,這可是我天生的能力呢。”
“天生的能力?”河童疑惑。
“沒錯。”舒雪的眼神微微有些黯淡下來,“有的時候,我能知道人們心里想的什么。所以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雖然對我很好,但都防著我,當我是妖怪。”
“很多時候,我都討厭死自己的這個能力了。”舒雪深深地低下頭說。
看著舒雪那傷感的模樣,河童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憐惜,他忍不住走到河邊,一把將舒雪抱到自己懷里,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溫柔地說,“我覺得很好。這樣,你就可以一直清楚地看到我對你的愛了。”
舒雪偏頭想了想,問道,“那有一天,我看不到了怎么辦?”
“那你就離開我,去找下一個愛你的人。”河童揉著她的頭發(fā),說,“我始終覺得,人們活著,就是為了相愛。無論什么時候,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是愛你的。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然后擁抱他。”
“當然了,”河童狡黠地笑了一下,“我不會給你擁抱別人的機會的。”
“我也不會。”舒雪緊緊擁抱著河童。
六、
河童與舒雪毫不意外地相愛。
只是,相比于妖怪那漫長地壽命,人類能夠生活的年月實在是太短、太短。而這一點,即使是河童也沒有辦法改變。
或許是上天開眼,這幾百年來,盡管舒雪一次次的老去,投入輪回,卻也一次次地重生在星河附近的那座小村。接連九世,河童都會在這里遇到那個有著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的女孩;那個可以輕易讀懂人心,卻被世人排斥的女孩;那個,他深愛的女孩。
時光荏苒,在舒雪第十次輪回時事情發(fā)生了轉變。
這一次,河童沒有再等到舒雪。
一向冷靜的河童開始變得焦躁不安,他苦等了十數(shù)年,最后無奈之下,開始無償渡人過河,而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當他們遇到一個眼睛十分漂亮的女孩時,可以轉告她,有人在這里等她。
忘記時間過了多久,總之,在河童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有一位老婆婆來到了這里。
“我想要到河的對岸去。”老奶奶駝著背,懷里捧著一方小木盒,“我知道你的規(guī)矩,我會幫你的。”
河童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老奶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奶奶萬分疑惑地抬起頭,她瞪著眼睛看了河童好一會兒,忽然十分驚訝地開口,“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這么些年,去了哪里?”河童將她接上小船,問道。
“我……”老奶奶抱著木盒的雙臂下意識緊了緊,她低垂著頭,不敢看河童的眼睛,“我受夠了世世分離,于是便跑去昆侖山,花了大代價求下了一顆長生丹。只要等到下一世服下,我們就能永遠都在一起了。”
“下一世?”
“所以……”聽到這里,我長舒口氣,“所以你們終于可以長相廝守了。”
“是的。”河童微笑點頭,“那一天,我當場就逼著她服下了那顆長生丹。明天就是我們約定好的日子了,她最后和人間的俗世做一個告別,就與我一直住在這條星河之上。”
“當場?那時候的她……”
“很可愛的。”河童仰頭望著天上浩瀚星空,“我也是個膽小的人。要是她下一世投胎到了一個一輩子都找不到我的地方,我們都會悔死。況且對于我們妖怪來說,外貌皮相本就是最無聊的東西。我們,”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白靈,笑道,“我們是一類人,你該懂我的。”
“不渡年輕貌美的女子,是怕她吃醋。”
“那為什么連老婆婆也不渡?”
河童忍不住笑了起來,解釋道,“她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專門喜歡老婆婆的變態(tài)啊?’”
“我只好告訴她說,我是個只喜歡你這個老婆婆的變態(tài)。”
說到這里,我與河童對視一眼,一齊笑了出來。
有風吹過,星河微微泛起波瀾,星光破碎,炸裂出漫天余輝。
七、
我與白靈上岸后,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河童撐著竹竿的身影,在雨霧彌漫的星河之中漸漸斑駁,最后消失不見。
隱約間,我好像聽到了一個男子清越高亢的嗓音,那聲音輕快動人,唱的是,“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乃敢與君絕。
乘著那輕快地歌聲,我與白靈再度上路。
“阿姜阿姜,”白靈揪著我的頭發(fā),問道,“昨晚你們兩個聊了什么啊?”
“等我回頭講給你聽。”我伸出食指,輕輕撫了撫白靈的頭,愉悅地吹起了口哨。
哨音越傳越遠,隱隱似與那歌聲遙相呼應。
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