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都留給別人,我只要這一輪月亮?!?/p>
那個關于月亮的故事
恩靜從小就是一個奇怪的女孩,這種奇怪不是說她有什么獨特的癖好,也不是外貌上的奇怪,而是她自打記事起,就不喜歡張嘴說話,別人家的孩子有一些十個月就能開口支唔出不連貫的稚嫩音節,但是恩靜直到快兩歲,才勉強學會叫爸,媽這樣的單字。
恩靜媽媽倒是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小孩子嘛,智力發育總有早晚,再說自己家囡囡也不會嫌笨,話少點文靜嘛,以后長大了乖,這樣才好呢。
她上幼兒園那年,爸爸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小班的門口,別的娃娃都抱著爸爸媽媽的腿哭成個大花臉,好像媽媽的腿是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死死不撒手。
恩靜不一樣,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沒有漣漪的湖,透出些這個年紀孩子不該有的沉靜,少了很多理所應當的稚氣。她放開爸爸的大手,邁著小步子走到班里,然后對著門口一臉擔憂的男人揮了揮手,“爸爸再見?!?/p>
孩子特有的奶音用這種平和的語氣說出來,帶著種奇異的感覺,像是偶然間風吹過枝頭的新葉,沙沙的,帶著魔法般微微的輕顫起來。
恩靜最喜歡的就是一個人坐在圖書角看各式稀奇古怪的繪本,土地上生長出的小花小草,種子的繁殖,紙上繽紛的筆跡令她著迷,還有什么木乃伊的制作過程,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區別,她不是很懂這些,插圖里的解釋往往有趣又含蓄,卻像一片片小羽毛,撓著她小小的心,她喜歡這些色彩斑斕的的畫。
這可比玩過家家有意思多了。
梅雨季節的天氣潮濕而嘈雜,淅淅瀝瀝的雨粘稠的粘連在頸項和鎖骨,小巷深處彌散出陳舊而迷人的木質香味來,隱隱約約在鼻尖蔓延,躲進微闔的眼瞼,纏繞在睫毛和細軟的發絲間,抹不掉的白色霧氣輕輕模糊了視線。
樓下傳來孩童嬉耍的打鬧聲,清晰入耳,“這是我的,我的...你把我的風車還回來..!”小孩子被逼急了帶上哭腔的細弱嗓音,無不彰顯著這個玩具他有多喜歡,恩靜能夠感受到。
“哈哈哈,那你來抓我呀,看看誰跑得快!”
迷惘中她看到泥濘和水珠濺落在挽起的褲腳,就那樣站在老屋的木欄桿前,癡癡的像是被勾了魂。
偶爾會被媽媽派去弄堂深處那家雜貨店買醋或是醬油,老板娘是個有著貓樣迷人眼瞳的年輕女人。
她懂得很多,每次恩靜走進店里,女人都會拉著她聊好一會兒,她沒有孩子,丈夫也在幾年前因為一場意外離開了。
恩靜喜歡從她口中吐的陌生詞匯,什么月亮和六便士,充了氣的太妃軟糖,煙囪頂上會鉆進施魔法的小精靈,還有她最喜歡的故事,墜落塵世的天使在人間販賣月光。
她總是很安靜的靠在女人身旁,盯著面前脫落了的斑駁泥墻,墜入仲夏的夢里。
從那之后,她不可自拔的愛上了看月亮。
她總像小松鼠一樣順著梯子爬到低矮的屋頂上,偷偷摸摸的,望著被藍黑色包裹著的白色冷月,偶爾它也會奇異的變成暖黃。
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月亮,而這小小的一彎,是她的。
“她的名字”
第一次遇見言遡,是在幾天后的一個早上。
恩靜穿著涼拖鞋手里提著兩大袋垃圾走出屋門,廚余垃圾里有細小的尖銳魚刺,刮破塑料袋,略帶腥氣的臟水滴滴答答的掉了一路,這顯然對于小小的她是十分吃力的任務。
巷子里街坊鄰居很多,不過恩靜不像媽媽一樣那么愛打交道,她不喜歡一部分中年女人評論小事時候那種拿腔拿調的模樣,實在有點做作。
“啪嘰...”一聲響,恩靜隨即吃痛的皺起眉頭,剛剛在想心事沒注意腳下有一塊石子,現下整個人都以一種極其狼狽的扭曲姿勢伏在泥濘的小路上,膝蓋上清楚地傳來肌膚被石板擦破后沾上水的劇痛。
她慢慢的用手肘撐起身子,好痛。恩靜畢竟只是個六歲的孩子,眼看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卻強撐著還是遲遲沒落下來。
“喂,要我幫你嗎?”頭頂上空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
恩靜艱難的爬起來,身旁的垃圾袋早就“身負重傷”,易拉罐和雜物咕嚕嚕滾到本就不寬的巷子右側。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對著右邊二樓陽臺上探頭探腦的小男孩說了一句嗯。
大概沒過一分鐘,樓梯上蹬蹬蹬奔下來一個小小的身影。他跑到自己跟前,伸出發白的幼小手掌。
“拉著我,試一下可不可以慢慢的站起來,”然后使力扶住恩靜,明明他自己力氣也小的很,卻還是挺直了腰板撐住她微微發抖的身體。
站是站起來了,但是...小恩靜望著一地狼藉有些發愁,早知道就不逞強幫媽媽拿兩大袋垃圾了。
不光是棉制裙子上站滿了黑黑臟臟的污水,左膝的傷口也不太樂觀,蹭破了一大塊皮,正往外淌血。
“你等一下,我讓我媽媽下來看一下,你這樣不行的,我爸說傷口不消毒會發炎。”
小男孩很認真的說完這一句,就又轉身跑向了樓梯。
恩靜仔細搜索了一下腦中的記憶,這應該是媽媽說的對面樓莊阿姨家的兒子,和爸爸一個單位,不過以前沒遇到過。
他說話時眼睛里會發微微的光亮,很透徹,她注意到了。
過了一會兒男孩拉著他母親的手走了下來——一個眉目和藹的阿姨,看到她時開口問道:“你是老肖的女兒吧,之前看你爸抱出來過。怎么摔的這么厲害,阿姨先帶你去屋頭里消個毒,不然發炎了是要作疤的?!闭f著便蹲下身背起小恩靜,“小遡,你上樓先把媽媽的醫藥包拿出來,在床頭柜子第二格。”
莊阿姨家里不是很大,但是擺放的很整潔,看得出是一個很嚴謹的女人,她把恩靜放到沙發上,溫柔的摸了摸她的小腦瓜,掌心帶著暖意,“可能會疼,稍微忍一下哦.”
酒精棉花帶著撕裂一般的灼痛感滲透進膝蓋的肌膚,卻好像擦到的不是膝蓋,而是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她一下子倒抽一口涼氣。
“疼嗎,阿姨輕輕的,以后倒垃圾一定要小心,重的就讓大人倒吧,你也是懂事?!鼻f阿姨心疼的看了她一眼,一直默默站在一旁被叫做“小遡”的男孩也跟著應和。
恩靜沉默著,看著莊阿姨用嫻熟的手法打上繃帶,很輕的說了一句,“謝謝你們。”
她不太知道該怎么對別人表達謝意。
“傻姑娘,有什么好客氣的,乖?!薄拔易屝∵i把你送到你家門口吧...”
恩靜沒法拒絕,就慢慢點了點頭。
走出他們家之后,男孩扶著小恩靜一步一挪的下了樓梯,他忽的轉過頭來,漾起一個小小的笑臉,“我爸爸姓言,所以我叫言遡,你叫什么?”
恩靜愣了一下,對小男孩奇怪的介紹方式不置可否。
幾秒后慢慢啟唇,囁嚅般憋出一句,“肖恩靜?!?/p>
“恩靜...恩靜...看你也怪安靜的,果然是人如其名?!?/p>
微涼的雨絲沾落在男孩纖長的睫毛,他抬手揉揉眼睛,“那我們以后就是朋友了哦,我就叫你小月亮,好不好?”
欸...
月亮,怎么會有其他人知道,我喜歡月亮...?
恩靜微怔,這個外號讀起來挺好聽的,不過...
“到家啦,你可以進門了哦,至于為什么這么叫你,這是個秘密...”
小男孩透亮的黑眼睛里透出一絲可以說是洋洋自得的光,然后他背過身,朝樓下走去,小小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輕曼的雨簾中。
恩靜當然不會知道,有人留意過這個不愛說話的卻每每爬上屋頂一個人看月亮的小姑娘。
彼時他們都尚年幼,被封存的種子,雨水滋潤后等待著某天生根發芽。
再遇
距離中考結束已經有大概三四天時間了,16歲的肖恩靜一個人走在縣城的街道上,mp3里放著她最喜歡的鋼琴曲。
恩靜瞞著父母參加了了市里的藝術生統考,這是她最大的愿望,成為一名自由插畫家,她想畫下心底里所有明亮或是昏暗的光暈。
不明原因的是她越長大,越變的沉默寡言,青春期的女孩子本就有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緒,但是恩靜的不合群,是奇特的。
她的身上像是有一層透明的介質,把自己和外界的喧鬧阻隔開,一個人在里面唱著著52赫茲的歌謠,外面的人卻什么也聽不到。
她喜歡穿白色或藕色的襯衫,素色的連衣裙和白棉襪,討厭所有打碎清凈的噪音,除卻她唯一單曲循環的旋律。
“月光曲,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路德維?!へ惗喾宜鶆摗?/p>
三段式二拍子朦朧低迷營造出引人入勝的美夢,她喜歡沉浸在那個無垠宇宙的幻境中,蒙上眼睛手執畫筆畫出只屬于她自己的那個白色月亮。
回巷子的路上恩靜不斷看到年紀相仿的少年或是同校的學生興奮的交談著中考的錄取結果,不變的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有歡欣鼓舞的,自然也有悵然若失的,一部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許是被成績奪走了思考的能力。
“進了進了!鄞中的創新班!”男生興奮到連聲音都變了調,跑過時迎面帶來的風刮的恩靜臉頰涼颼颼的,是同校的羅鈺,他的成績一向是極好的,尤其是理科。
隔壁屋的知妍和她母親與自己擦身而過,女人明顯滿面陰云,知妍也不說話,只是把頭埋的低低的,看不清臉上的任何表情。備考了那么久,最后卻還是沒能被理想的高中錄取,想來也是令人扼腕。
她略略從嗓子眼捱出口嘆息,平靜的走回了家。
怎么都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會在文瑛附中的藝術班遇到那個叫言遡的男生,更加讓她大跌眼鏡的是四十多個人里,偏偏自己成了他的同桌。
開學儀式那天,陽光好的有些扎眼,照在校園里繁盛的樟樹上,泛出油油的光。一套繁瑣冗長的程序下來,校領導和校長輪番演講,恩靜站在日頭底下,那暖融融的黃光大概是有催眠效果,眼皮情不自禁的打起架來。
“大家好,我是來自新高一(八)班的新生代表,言遡...”
像是被小針戳中了一樣,恩靜的身子輕輕抖了一下,隨即睜開雙眼,不由自主的掂起腳,望向升旗臺。
(八)班,這個人...也學美術嗎
那個穿著白t恤的男孩子站在臺上,面對著底下烏泱泱的學生鎮定自若地講著話,腦海中那幼小的身影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恍惚間勾回兒時的記憶。
命運總在不經意作怪,十年多過去了。記憶幾欲被霧氣染作灰白,他們的軌跡再次相交。
謎
“肖恩靜,借我下白色顏料唄,我的前天剛用完了。”
男生臉上掛著禮貌的笑猝不及防斜刺里晃進她的眼簾,嘴角咧開毫無保留的弧度,一臉誠懇地望著自己,她注意到他右臉似乎有個不易察覺的梨渦。
恩靜心里莫名有些無語,開學幾天了,這位還總是問她借這個借那個的,也不知道準備工具的時候都在干嘛。
她不動聲色的指了指地上的丙烯盒,意思是讓男生自己拿。
“你是機器人...?男生的臉突然拉進了一些,欲言又止的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恩靜不喜歡和人這樣近距離接觸,認識的也不喜歡,況且她和言遡也不算很熟吧,頂多是小時候的幾面之緣而已。
臉上微微有些發熱,炭筆的筆尖游走在白色素描紙上畫不出痕跡,“總是不說話,要不一個兩個字的,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總是那么冷淡?!?/p>
恩靜的嘴角抽了抽,迅速的瞟了他一樣,短暫的目光被男生捕捉到后立即對接上,剎那間視線相交的那一刻她感到微微的灼痛感。
開不了口,她害怕和別人打交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就這樣開學有一段時間了,除卻高中和初中比繁重的多的課業,還有專業課的素描和色彩作業,她倒是但愿自己的時間被石膏像和人物速寫填滿,一筆一畫都讓她快樂。
言遡也不介意她的冷漠,總是有各種理由和自己搭話,要么是借東西,要不就是有好吃的分給她,她搖頭拒絕他就直接塞她嘴里,看著恩靜每次瞪大了眼睛嘴里塞著餅干的樣子,他都會頑劣而得逞般的發出爽朗的笑聲。
慢慢的她也就習慣了身邊這樣的存在,有幾次聽到他那些略顯蹩腳的玩笑話,自己體內那根弦繃不住也差點笑出聲來。
夏末的風席卷著未蒸干的暑熱,跌跌撞撞闖進心臟跳動著的每一處,所過之地留下濕潤的痕跡。
這周放學她要當一周的值日生,同組的還有幾個女孩子,剩下就是...言遡和他哥們,陳蘇粵
恩靜動作利落的拿起掃帚就開始打掃,夏天容易使東西發酵,比如儲物間的垃圾桶,才幾天就散發出一股不可描述的詭異味道,就跟堆了兩周沒洗的衣服再扔進女廁所待了三天的感覺差不多,這個描述很貼切。
她不得不單手捏住鼻子,逼仄的空間里如果吸進這些毒氣,夠嗆得窒息。
角落的大紙箱堆的搖搖晃晃,四五個還不止,里面裝著一些衛生工具和教室布置沒用完的墻紙之類。
虛掩著的門被啪嗒一聲推開,言遡大步走進來,從墻角拿拖把時不小心搞倒了一個箱子,箱子底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過一只大小可觀的棕色蟲子
蟑螂
恩靜渾身的肌肉瞬間緊繃起來,拇指長度的棕褐色昆蟲,她從小就特別害怕這種會爬的東西,腎上腺素急劇增加不由自主發出“啊”的一聲輕呼,然后立刻跳到了門外,出門的時候慌慌張張頭還撞到言遡的肩骨,登時覺得眼冒金星。
男生看著平日里一潭死水一樣的恩靜現下像只受驚的小兔,驚訝的挑起眉,緊接著大笑出聲,
“蟑螂而已,那么害怕干嘛,我可算是知道了,肖恩靜你對東西也是有反應的嘛...”
“不是機器人啊...”輕輕從嘴里溢出這句話后,他伸手老鷹抓小雞一樣把站在門口的恩靜“拎”了回來,其實應該是攬回來比較恰當一些。
不過恩靜個子小,被他輕輕一拽就拽到了門前。
“你看著奧,我今天就給你表演一個三步滅蟑螂...”男生忍笑的聲音在耳朵邊響起,言遡很高,她得稍稍仰起頭,才能看著他講話。
“別玩了,先做值日...”
恩靜憋了幾秒,還是開口阻止了,奈何這人今天上了勁,似乎是非要把這只可憐的蟲子找出來不可。
幾分鐘后,她看著男生腳下垂死掙扎的昆蟲尸體,頭上冒出了千萬條黑線。
少年的額角掛著一些細密的汗珠,背過身,眼中流露出一副“我就說可以找到”的神色,她瞬間覺得自己的三觀有點被顛覆了,伸手扯了扯皺了的衣角,“幼稚。”
算是留下對言遡這次所作所為中肯的評價,然后拿起他放在一邊的拖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得不承認的是,言遡確實長得是青春期女生容易青睞的類型,性格也還不錯,除了稍微有點貧嘴,但是恩靜此時只覺得他心智不太成熟,很想開口教育他幾句。
言遡這個人,就是老師面前像個三好學生,私底下其實什么話都講,反差大到他走私估計都能一本正經的對警察說“我其實是賣菜來的”。
自己比之前好像是要活潑些,這是恩靜也沒有想到的事,明明初中的時候對打交道害怕到了一定程度,連看到熟人都只會在心里張嘴卻沒辦法接話,看著別人輕而易舉談笑風生,恩靜始終撕不開包裹心臟的那層薄膜。
確切在改變的細微物質,要歸功于某人的潛移默化吧。她好像,不再像最開始那樣緊緊封住自己的心了。
但愿如此。
轉折
不知是誰先起頭的傳聞,說言遡喜歡隔壁衛校的?;ǎ@個消息如同星星之火燎原,一下子傳遍了整個年級。
學生時代的我們總是熱衷于這種追究不到源頭的緋聞,當作每天忙碌學業后的談資企圖以此在無聊中尋找樂趣。
“你知道嗎,聽說(八)班那個言遡,蠻出挑的那個,和魏舒雅在搞對象...”
“啊,真的假的,不是吧...魏不是之前才在談一個嗎?”
“哪能啊,那個早分了,肯定是看上我們學校這位了,衛校那群女的都這么說呢?!?/p>
“唉,那看來我是沒戲了,我本來還想著過幾天去跟他表白...”這句話引來了她周圍幾個好朋友高聲的調笑,“上呀,姐妹我們都在后面支持你,說不定你就真把她給擠下去了呢,哈哈哈哈哈哈...”
旁邊那桌幾個女孩子的尖銳笑聲傳到恩靜鼓膜中,不知為什么比平日更加刺耳,她用筷子撥弄了幾下盤里的番茄炒蛋,覺得一點食欲都沒有,便起身去泔水桶倒了。
走回教室的路好像短了很多,她一時間心中有些惶惶不安,本來要走幾分鐘的路似乎不夠她從雜亂的思緒里全身而退。
她暗暗低諷了自己一句。
真是奇怪,為什么言遡的事老往自己腦子里鉆,一沾上就立刻緊緊纏繞住自己的一舉一動,甩也甩不脫,她忽然覺得他之前對自己開的那些玩笑確實都很可笑,可笑的她自己也笑起來,像是一個搖搖擺擺的不倒翁,融合成了這些個笑話里的一部分。
一整個下午她都沒有理會身旁的男生。
言遡隱隱察覺到恩靜的情緒不太對勁,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唇角漾起和以往一樣的弧度,但是下一秒右手尷尬的停在肩膀上空,恩靜拉開椅子站起身來,
“我去辦公室交全因素,沒有要緊的事的話就不要說了?!?/p>
說完轉身走出教室,出門時腳勾到木門,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帶下一地細小塵埃。
她今天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啊...剩下言遡一個人站在桌子前,目光意味不明,看著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末回家后媽媽燒了一大桌子的菜,笑呵呵的招呼恩靜坐下,難得恩靜的爸爸也不用上夜班,一家人圍著桌子中央散發出誘人香氣的菜肴。他們已經好久沒有這么整齊的吃過飯了,要么就是爸爸有事,要不就是恩靜的小弟弟恩煊在小學被老師留堂了,他總不那么乖。
“囡囡啊,你最近在學校怎么樣,一切都順利嗎,沒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吧?”
“怎么會呢,都挺好的,平時也不是說特別忙的那種?!倍黛o笑著往媽媽碗里夾了一塊排骨。
論乖巧,她自幼都是最聽家里人話,這點上弟弟恩煊就免不了被長輩數落,不是作業丟三落四,就是和爸媽賭氣不吃飯,弄得家里人也沒什么辦法。
晚上睡覺之前她抱著膝蓋坐在家里的凳子上想心事,恩煊沒敲門就大咧咧的跑了進來,跳到她的床上
“姐,給我說說,高中是什么樣的啊.”
“高中?高中就是一個讀書的地方呀,跟你讀的小學一樣,都是學校.”她伸手撫上弟弟刺刺的小腦袋瓜,眉眼中彎出淺淺的笑意。
“那...高中里也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嗎?”恩煊的眼睛亮閃閃的,透著好奇的光,像晚上的小星星,眨巴眨巴,聽到這個問題,恩靜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是小孩子的脾性啊
“當然有啊,有很好看的姐姐呢,比你們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子還要好看,”恩靜故作認真的打趣弟弟。
“那姐姐你,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啊...?”恩煊鬼靈精似的露出一副八卦的臉來,咯咯的笑著,瞟到了姐姐桌上沒來得及收拾的本子。
誒,日記本?
小孩子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發了出來,他三兩下竄到桌子前,幼童的直覺讓他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弟弟叉著腰故作深沉的吸了一口氣,恩靜想要拿回本子時顯然已經來不及了,紙上只有寥寥二字
言x,還被黑色水筆涂了幾下,欲蓋彌彰的晾在空氣中
言...言什么呀這是,...小家伙看胡亂猜測著,年紀不大鬼靈精卻很多。
“這是姐姐喜歡的人的名字嘛?”弟弟惡作劇似的揮舞起小手,恩靜一愣,喜歡?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字眼,也忘了是什么時候寫下這個名字。
“小小年紀不識字,倒是會亂猜姐姐...這是姐姐的同學而已,你這個小滑頭?!倍黛o惶惶的說著毫無破綻的謊言,她對自己有點捉摸不透。
“哈哈哈,姐姐有喜歡的人啦,看我告訴媽媽去,姐姐偷偷搞對象?。。 毙∧泻⑷鲋鴼g跑出房間,留下恩靜一個人思忖。
恩煊當然沒這個膽子跟媽媽說這種話,但是...
喜歡...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恩靜望著窗外久違的月亮,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中秋剛過沒多久,月亮依舊保持著圓潤的弧線,冷浸融溶,四散出蔓延到整個天穹的暗光來。
恩靜媽媽發現自家女兒這次回家變化很大,不管是說話狀態也好,還是整個人的感覺也好,總而言之就是感覺整個人都有了不一樣的色彩,不再像木頭那樣沉默而不帶感情。
盲
流言蜚語是瘟疫,而不是尋常感冒,永不會很快消弭。而瘟疫的存在,永遠源于病菌,絕不會是憑空散播。
那天下午她去學校的警衛室取東西,遠遠的看到言遡和一個女孩子在校門外說著什么,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離得很近,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女孩羞澀的神情,不知怎么,心臟突然像被用力攥緊又松開,酸楚的讓她厭煩。
她走回了教室,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次之后她好像豁然開朗了一般,完全變了一個人,變的大家都不敢相信這是原先那個沉悶而寡言的透明色少女。
恩靜開始笑著和女孩子們談論平日里見到的有趣景象,她無疑是吸引人的,活潑而又不流于爛俗。她也會和男生像兄弟一樣玩游戲,偶爾調皮的吐吐舌頭,或是低著頭,讓人看了就想要保護。
她一心向往的月亮躲藏進厚重的云里,她爬上高高的梯子,企圖拽下礙事的烏云,它們擋住了月亮的光。天使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收進易碎的玻璃瓶里,坐在屋頂上等待他們來買她的月光。
昨天陳蘇粵跟她表白了。
她躺在宿舍的床上,遇到這種事情她還是琢磨不透該怎么應對。
恍然間她伸手觸碰她面前小小的月亮。
...
“肖恩靜,你有喜歡的人嗎?”陳蘇粵是言遡最好的兄弟之一,她見的次數也不少,當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個男生跟言遡不太一樣,他的笑不像言遡的那樣毫無保留,像是把五臟六腑都心甘情愿吐露出來那種真實又熱忱的感覺。
陳蘇粵的笑里有淺淺的深意,是她不愿意費力去猜測的東西,恩靜一向不愛揣度人心。
不過言遡對他的評價很高,說什么他特別義氣,兄弟有難,兩肋插刀啊之類的話,她不知道怎么回應陳蘇粵,也摸不清自己內心的想法,一時進退維谷。
“...沒有吧?!彼届o的開口。
“那做我女朋友,怎么樣?”面前的男生直截了當的說出自己的意愿,沒有多余的避諱。
可能是我真的沒表現出對言遡有任何好感吧,恩靜苦笑了一下,“請讓我想想,我現在沒有這方面的打算?!?/p>
她很想拒絕,誰都不愿意被吊胃口,但是她突然很想看看如果自己和他最好的朋友在一起的狗血劇情,他會作何評價。
當然,如果他對自己沒有一點感覺,就連狗血這個詞也可憐到沒有來頭。
“這樣吧,你先和我試試在一起兩周,如果感覺還不錯,就和我在一起,怎么樣?”
“這兩周就當是試用期,反正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如果之后不愿意的話,我也不會強迫你,好嗎?”
他言之鑿鑿,殷切的看向恩靜。
怎么還有這種套路,她傻了眼,不過...試試也罷,權當是...她突然想不下去了,月亮若隱若現中,消失在暗色的帷幕里。
恩靜點點頭,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他。
于是她成了陳蘇粵的女朋友,至少,是名義上的。
霧沼
他們會在傍晚走到學校的操場,在跑道上說一些白天不會說的話語;會在晚自習偷溜出教室,躺在草坪上看星星。
但是當陳蘇粵牽她的手時她感覺不到一點本應屬于青春的悸動和愛情的快意,十指相扣時她只覺得熱的難受。她一次也沒有披過陳蘇粵的外套,在每一天的相處之下她只覺得越來越難耐的想要說出深埋心底的秘密,像是被掩埋了太久的種子頂破土壤在喉中生根發芽,開出不甘的花。
他們成了情侶,至少是表面上的,她不知道陳蘇粵為什么喜歡她,也不清楚他有沒有感覺到自己并不喜歡他,就像每日潛伏在深海之中,越久越往下沉沒,離她的月亮,愈來愈遠,直到看不見一絲光亮。
有一次陳蘇粵來找她的時候,突然從背后掏出一個東西,她迷糊的沒看清那是什么,湊近一瞅,原來是一個狗尾巴草編的戒指,男生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對她說“這是我花了一節自習課編的,我知道很丑,很寒磣,但是也挺可愛的,對嗎?”
恩靜用力的點點頭,為了表示她把他的心意都放進了心里,她還在陳蘇粵面前戴了那個狗尾巴草戒指,給他展示,夸這個創意有多別致。
她一邊說一邊想,想起十年前,那個男孩把她從水坑里拉起來,叫她“小月亮”
“你和陳蘇粵在一起了???”
言遡不明原因的怒氣藏在每個字里,在今天突然爆發。
他一向溫柔的瞳孔鎖緊成黑色的圓點,說完話就這樣沉默的盯著恩靜,這一次他眼里沒有倒映出白色的月亮,卻讓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不是他兄弟嗎,你怎么不知道呀...”
“但是我問你的是有還是沒有,不是我知不知道...”
男生嘲諷樣的笑了一下,依舊看著自己,卻不再透著易燃的火苗。
“言遡你怎么突然管起我的私事來了呀,哈哈哈,你這人,”恩靜輕輕的抬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只有月亮知道她的言不由衷。
“和你女朋友吵架了嗎,那你朝我發火干嘛,我又沒有惹你嘛~”她笑嘻嘻的低下頭,然后揚起臉,滿不在乎的問。
“那不是我女朋友。”
心里的裂痕突然被一點點放大,細碎的疼痛也被積累成無以復加,面前的人眼里暈開一點點深沉的水光,卻沒有再執拗的看向她。
他也只是個固執的孩子。
“哦~這樣啊,那沒事我就走了,不開心的話和蘇粵說哈,感覺你最近怪怪的。”
恩靜扭過頭,快速的說完一長串的話,聲音很平穩,平穩到沒有人注意到她轉身跑開后眼角的淚花。
只不過是落荒而逃罷了,誰又比誰多了面子。
晚上陳蘇粵來找自己的時候,嘴角有一道明顯的傷痕,左顴骨上也帶著淤血樣的微紫,恩靜一下子知道肯定是言遡找他麻煩了。
心里除了一陣一陣的抽痛就是愧疚,她好像真的不能忍受了,但是這場拉鋸游戲里她絕對不敢先開口,因為恩靜知道一旦她預測的結果是錯誤,必定只有自己血肉模糊。
她伸手摸上陳蘇粵的臉,冰冰涼涼的,男生只覺得這個女孩單純的可愛,有些事情,可能還需要時間來治愈,他不想這么早告訴她。
涂完藥膏,他們坐在主席臺的臺階上,水泥可以說簡直凍屁股,風輕拂過恩靜的發絲,陳蘇粵和她都沒有說話。
她突然看到黑夜中的月亮,在天一方,晦暗中照亮天地間繁冗的希望。
“陳蘇粵,我們...分手吧?!?/p>
黑暗中她沒有扭頭去看左邊男生的表情,他的下頜張開又閉合,呼呼的風里吞噬掉細不可聞的聲線。
“能問原因嗎...”許久他開口,有著難以掩蓋的疲憊。
“對不起...我丟了我的月亮,我現在要去把他找回來了...”恩靜低下頭,她不知道他能不能發現她極力隱藏的慌張,盡管她偽裝的如此從容。
“恩?!?/p>
“我送你回寢室吧。”
恩靜沒有拒絕,像在一起以來的每一天那樣和他并肩走向了寢室,沒有例行的擁抱,沒人開口提出來。
然后他們分開了。她回望陳蘇粵路燈下的身影頎長卻不落寞,依舊是意味不明的模樣。
云消
雜貨店的老板娘搬走了。
據巷子里多嘴的婦人說是因為勾搭上某家事業小有成就的男人后被正房逼的沒了名聲,呆不下去才只好搬掉,所有在這里的痕跡也必須一并清除。
“你看看她那個眼睛就知道了呀,那么騷的,一看就是勾引人的料...”
“是這樣伐,當初我老公去她店里買鹽她就一直搭話哦,還好我們走得快...”
什么骯臟的詞匯都從她們的“繡口”里吐出,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這是恩靜討厭她們最大的原因。
落井下石,血口噴人是她們最擅長的事
她嗤笑一聲,快速騎過這段路,一刻也不想停留。
她記憶中的女人善良而溫柔,把她摟在懷里告訴給她講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身上有淡雅而迷人的東方花香,給她講黑夜之所以叫做黑夜,是因為有星星和月亮,講施魔法的小精靈...她的手柔而無骨,她體型纖瘦,卻極有風韻,手的關節小且不明顯。母親說這樣的手相,乃是“福相”,一生中必會享有幸福,恩靜相信一定是這樣的。
記憶里最深刻的是她的那句話:
“我在人間販賣月光,只為收集世間溫柔去見你”
這樣一個溫婉美好的女子,便是全世界說她不是,她依舊是明月般高懸不染塵埃。
她穿行在紛紛攘攘的弄堂,人們拎著熱騰騰的早點,老人穿著棉衣,坐在長椅上讀報,老花鏡下他們微瞇著眼,好像一切還是跟以前一樣,又好像不一樣。
“媽媽,給我買娃娃行不行,我要娃娃.....”她聽到路邊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她笑了,怎么我小時候,就像個小木偶一樣呢,她笑出聲來,眉眼彎彎。
月亮沒有變,是她變了,她終于找到了月亮的意義。
所以她要去尋找自己丟失的月亮了。
回到家之后,手機里發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來自“181xxxxx32”
署名,陳蘇粵。
恩靜啞然失笑,她突然想到這段剛結束的沒有愛作聯結的感情里,她和陳蘇粵從來沒有過爭吵,也沒有過流淚和怨恨,沒有過互罵臟話的失態,那樣的場景雖然爛俗,但是真實啊。
靈光乍現,她忽然覺得陳蘇粵才是那個看到所有的人。
“恩靜:
可能需要占用你一小部分的時間,希望你不要介懷。
很抱歉,之前一直都瞞著你,其實這場感情,是我和言遡早就策劃好的。
你先不要生氣,耐心的看完,就會理解他了。
你還記得嗎,你們小時候那次奇怪的相遇,他從那時就記住你了,一個不愛講話的小女孩。
后來他常常對我說起,你的沉默寡言,你潛藏在內心對這個世界的愛和善良,他說他看得到你的腦海中其實有很多很多的想法,但是你從來不愿去表達。
其實他一直都喜歡你
我想你對他也是,只不過你一直都不敢確認你對他的感情。
逃避和恐懼不是面對的辦法,我們都在成長,都在慢慢學會獨當一面,慢慢的,學會接受所有世人的眼光。
所以他希望你能夠更加敞開自己,去擁抱生活,擁抱你所向往的那個月亮。
在人間販賣月光的天使,他說他找到你了,如果可以,他可以是你永遠的月亮
丟失的東西,可以一點一點撿回來了。
我的父親是心理專家,有一件事你不要放在心里,你曾經有輕微的社交恐懼,發展不好會造成比較嚴重的后果,言遡他發現了所以他來找我,我們一起,自導自演了這出戲
哈哈,雖然劇情很爛,也很狗血,但是好像,我們得到了回報。
魏舒雅不是他女朋友,是我的。哈哈,想不到吧,自己人的局,你不必太自責。
希望你能認清自己內心的想法,勇敢的表達出來,這是言遡最希望看到的。
喏,言遡說這是你最喜歡的話,我放在這里,你一定懂他的意思。
“我在人間販賣月光,只為收集世間溫柔去見你?!?/i>
陳蘇粵
2007.10.23
終章
她走出屋門,看到男生像曾經一樣,在對面樓上的陽臺上向她微笑。
日光傾城,將二人的頭發都照成明媚的淺棕色,她抬手,沖男生揮了揮,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下來吧,我的月亮.”
然后像說了什么中二的電影臺詞一樣,笑的蹲在地上起不了身。
男生走下樓,她看到他側影輪廓清晰的下頜曲線和鼻梁的陰影,有風吹過,她的少年,這樣美好。
他們走出弄堂,走啊走,一邊說著話,恩靜覺得她自己把前十幾年沒說夠的話今天全都一股腦兒倒出來了
涓涓的小溪一般,無法止息
“這么說,你跟魏舒雅聊的那么親熱,是假的咯?”她歪了歪腦袋,頭頂蹭到他的下巴
男生笑著看著她,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寵溺,“你覺得呢,朋友妻,不可欺啊!”
“那你打陳蘇粵呢.....”恩靜像小鳥一樣好奇的問。
“這個,你得問他,因為我當時確實生氣,畢竟你是女孩子嘛,我怕他占你便宜...”
恩靜看到少年有些吃醋似的移開目光,咯咯的笑了起來,她把柔軟的小手放在他骨節分明的大手上,“我只喜歡我的白月光?!?/i>
夜晚的月亮悄悄升起,它高高地掛在黑色天幕的中央,無遮無擋,又冷又明亮。
恩靜知道,她終于找到了只屬于她自己的那一輪月亮。
尾記
其實我是個不太會寫長篇小說的人,總是怕寫的太枯燥讀起太寡淡沒有情節性,事實確實偏向如此,但是我覺得這也是對寫作的一個突破吧。
恩靜因為言遡擺脫了社恐,我想這是我所能給到他們的最好的結局。
愿所有擁抱月亮的你們都能夠溫柔幸福,愿你的少年永遠喜樂安康。
還是這句話留作收尾最為應景,
“我在人間販賣月光,只為收集世間溫柔去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