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關于姥姥的記憶,一次一次地來到我的夢中,夢里永遠是我最后見到她的那個日子。她在吐了一夜鮮血之后,為了不耽誤我考試,悄悄藏好半缸鮮血,鞋干襪凈,整好頭發,坐在床沿上等著送我上學。出家門前,姥姥叫住我,給我的手里塞了兩個橘子,姥姥說,乖,去考試吧,回來姥姥還坐在這兒等著你。
十五歲的那年夏天,我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我從滿月被媽媽抱回那個小院子開始,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姥姥的那個小院子。看見守了我十五年的姥姥常坐的那個床沿空了,我問媽媽,問舅舅,他們說姥姥進了醫院,還說讓我考完試后再踏踏實實地去看姥姥,接她回家。我就這么一門一門地考試,那是我初中畢業考試,考完的那天回家,看見媽媽和舅舅神色凝重地坐在客廳,他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讓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就炸開了。他們跟我說的是,你長大了,要告訴你一件事。然后我才知道,姥姥住進醫院三天后就走了。她進醫院的時候,胃里的瘤子已經破了,人迅速地脫形,八十高齡的老人,醫生說手術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讓老人喜歡的孩子來送送吧。但是,要強的姥姥跟我媽媽和舅舅說,就讓孩子記住我坐在床沿上送她上學的樣子,現在這個樣子會嚇到孩子,我不見她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姥姥生命里的遺憾,或者這才是她真正的驕傲。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我生命里的遺憾,還是我的幸運。
02
我常常想起的另外一個人是我的父親。父親是女兒生命中邂逅的第一個男人,是那個永遠可以縱容她的任性,永遠可以呵護她的無理,永遠可以給她對人性和對愛情的信任,在她背后如山般堅實的那個臂膀。我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年以后,女兒才能一一解開對父愛的誤讀,父愛是溫暖的,但也是矜持的。父親有的時候寧肯把愛守成一個巨大的秘密。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里只是嚴厲而已。最先教我背詩詞的人是他,最先教我讀古文的人是他,最先教我臨字帖的人也是他。一直到我上了中文系,讀了研究生,幾乎我寫的每一篇論文,父親都要一字一字地給我修改,不僅僅改文章的層次,甚至還會改我倒插筆的筆序,所以,他修改的文字,往往比我的原文字數還要多。但是直到父親辭世,我在心里對他都是有一點點畏懼的,直到多年以后,媽媽告訴了我一件事情,這是在爸爸生前我從來不知道的。
那天是他的六十大壽,當時的北京天寒地凍,我正在讀大學,中午從學校騎自行車回家,買了一個大蛋糕。怕紙盒把蛋糕撞得歪歪散散,所以我一只手扶著車把,一只手拎著蛋糕盒子,在寒風里費了好大的勁兒騎回家。跑上四樓,我興高采烈地說:“爸,我下午去上課,等我放學回來,晚上給您過生日,咱們吃這個大蛋糕。”爸爸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說:“嗨,這都是你們小孩兒吃的東西,我才不吃這個呢。”我當時心里還想,太不給面子了,可是看爸爸笑了笑,我也沒多想,就跑回去上課了。下課回來,媽媽已經把蛋糕從盒子里拿出來,我們一起切蛋糕,說說笑笑。我記得自己還把楓葉貼在白卡紙上,寫上詩,專門給他做了一個生日賀卡。爸爸的六十大壽過得非常高興,即便嘴上說不愛吃蛋糕,我看他也把那一大盤吃得干干凈凈。
多年以后,媽媽才告訴我,那天下午我上學之后,家里來了一個世交家的孩子,剛剛上大學的男孩,叫濤濤。爸爸順口就跟他說:“濤濤啊,這是你小丹姐姐剛給我買的蛋糕,我又不愛吃這個,你拿走吧。”濤濤歡天喜地,捧著蛋糕就走了。大概又過了一會兒,離我下午放學不到一個小時,爸爸開始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在屋子里坐臥不安,走來走去,媽媽問他怎么了,爸爸就小聲叨叨著說:“我犯錯了,那個蛋糕是丫頭給我買的,我不愛吃也不能給別人啊!你快幫我想想,那蛋糕的盒子是什么顏色?是什么牌子?丫頭在蛋糕上面給寫的是什么字?你能想起多少,咱倆往一塊湊,我得去那個蛋糕店買一個一模一樣的蛋糕。”隨后,爸爸就急匆匆地出了門,騎上自行車,冒著寒風滿大街去找,找那個他根本不愛吃的蛋糕。據說,在我回到家的一刻鐘之前,我六十歲的老爸爸,拎著一盒最相似的蛋糕,呼哧呼哧地回到家。這就是我的爸爸,這就是一直被我誤讀的那個爸爸。
03
我總是想起《論語》上的那句話:“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父母安康俱在的時候,兒女的心永遠是欣慰的、驕傲的,還帶著一點點受嬌寵的、活潑的欣然;但一想到他們年歲已高,自己膝前盡孝的日子不多了,就會憂懼叢生。
在我的父親、我的姥姥離去之后,我才知道人生中總有一些遺憾,就是他們健在的時候,我還不能深深地懂得他們的愛。也是在他們離去之后,我才一天比一天明白,父母親人之愛有時候是要隱忍多少委屈!姥姥送我上學時的目光,背后不知道壓著多少痛楚,只有她心里明白,那是最后的生離死別。
在父親病重的那幾年里,每一次通電話他都跟我說:“丫頭你忙你的,不用往回跑。”我有時候還真聽了他的話,其實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的心有多么疼,他是有多么想我。我生命中最大的遺憾,就是父親沒有等到我的孩子出生。不養兒不知父母恩,自己有了孩子后,才格外想念逝去的親人。
在女兒兩三歲的時候,那年秋天,我買來大閘蟹,我從螃蟹殼里慢慢地掏出一勺蟹黃,滴上一點姜醋,滿地追小不點兒,一邊追一邊說:“乖,過來吃一口,就吃一口。”這個時候,我媽媽也掏出來一勺蟹黃,多放了一點姜醋,在后邊追我,說:“丫頭,你回頭,你吃上這口,再去追你閨女。”那個瞬間,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不可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