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見過勇敢的人里,趙小碗算一個。趙小碗和我一邊兒大,那時我們倆一個院兒門對門住著。那院兒里有棵老桑樹,不知多少年了,樹冠蔚然,幾人不能環抱。后來我和趙小碗都搬了出來,只是院兒里的樹還在,一動不動,增長年輪。
多年前的一個秋天的下午,我被趙小碗給認識了。這么說并不是因為我在學校多有名兒,主要是強調趙小碗在認識我這件事上發揮的主觀能動性。
我轉學后沒多久就入秋了。我拿著笤帚掃把樹葉歸置成一堆的時候,最后一波學生從教學樓里涌出來,轉學真是件難過的事。十二三歲的時候其實時光殘酷。那時生長猛烈,對人之間溫厚的體悟少,有時比較、侵略卻是赤裸裸的。大家渾身刺撓,仙人球一樣兒。我怔怔的瞧著他們,覺得有人扯了我的袖子一下兒,回過身兒,看見趙小碗。她就站在我掃成一堆的樹葉兒上個。很白,太陽穴能看見青色的血管,她叫我一起回家。像原野上撞見了一頭火紅的小狐貍,她攜著風,攪動了我整個凝固的下午,我想要抓住,就像抓住我兒童時代最后一個寓言。我跟著趙小碗淹沒在人群里,很歡喜,身背后樹葉兒又落了一地。
自此我有了個漂亮朋友,她是趙小碗,她笑的時候有兩顆虎牙,很少有人會拒絕她。我同她走在路上,很驕傲。覺得自己也被照亮,不是從前那樣暗淡。
我們常在一處,像仲夏的天兒,少有心事,少浮云。偶有不快,比方我們出去吃面皮,碰見同學校的小孩兒強要我們付賬,趙小碗并不多想,直直地駁他們。我記起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目眥盡裂,像只小獸。我想人的喜怒可以這樣讓人激賞,像是水霧過后的虹。人也可以這樣立在土地上,任憑她是個孩子,也可以怒,可以笑,都有光彩。不做謙遜或倨傲的狀態,以本心和本身,堂堂的在世界里。
趙小碗膽兒大,很多人這么說。一回我忘了鑰匙,等在她家。她看著窗戶外邊兒,說要替我拿出鑰匙來。于是打開窗戶,一只腳跨了出去,那時我們住在四樓,陽臺只有手掌寬的墻沿兒可以落腳。趙小碗像蜘蛛人兒一樣,掛在四樓的外墻上,翻進我家,替我取了鑰匙,我后來把這事說給我爸,我爸說我倆混賬,還說人命關天。我沒說話,腦袋里嗡嗡作響。秋天晚上的星子是極寒冷,隔著一堵墻的趙小碗臥室滅了燈。趙小碗也會不在嗎,那個活潑潑的家伙。生死的事就這么突然撞響我混沌世界的鐘。那日后趙小碗早上來叫我,一如往常。我弄了根繩子,把鑰匙栓在脖子上,很少再忘。
之前,我同趙小碗的娛樂無非一起養蠶,看它們成了蛹,成了飛蛾,莫名其妙地消失在春天的夜里。夏天,桑樹底下站,著等著風搖下桑葚,吃得一嘴烏黑,或者把橘子去了肉,中間掏空,放截燭頭,冬天雪地里挑著作一盞燈。實在沒事做就同趙小碗的奶奶一起看電視,看電視機明明暗暗,看上面的人咿咿呀呀,這樣,年歲暗長,話不繁敘。
周圍的人們總說趙小碗膽兒大,只是不說她勇敢,后來我也漸漸體會到其中的分別。幾回,老師有叫我帶話給趙小碗家里,希望他們對她嚴格些,這事我沒告訴她媽,也沒告訴她。中學課業重了,我同趙小碗也分了班,后來回家并不同時。生活的車輪輾過來,隆隆的,就像礫石、草木在戰栗,我們不說卻各自能感覺到。有時我放了學,路上瞧見她,卻并不上去同她們搭腔,我看著她的背影,想到我和趙小碗其實從來也不是一樣的人。她笑起來有虎牙,敢同老師講理,她讀書犯困,但一個人能保護我們倆。她是生來有勇氣的一個人。她的勇是沒計較,沒忖度,不為著討好誰,如朝露,草木,骨子帶著。那些話本里的綠林,江湖夜雨,桃李春風。她像他們。
后來有一天,趙小碗要離開了,她說要去上海,她母親在那邊有了新的家庭。那年她走時炎熱無風,桑樹上掛滿了果兒。
我上大三的一年,見過她一回。她坐在那桑樹下,中指和食指間夾著的煙半明半暗。她笑起來有虎牙,我問她,你怎么樣,她把煙在長椅上摁滅,說挺好,她并不提在新環境里的辛苦,我想她還是她。我坐了下來,就像先前。先前我在一篇作文里寫著“夕陽又遠又大,底下人群喧嚷,誰會在意我們兩個小姑娘呢,我們一高一矮,牽著手拽著衣袖,在時間里跌撞,無知無識無苦惱,坐看斜陽,癡長年華”。這是我一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