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病和死有一天突如其來

第一次聽到“死”這個字是剛上幼兒園,母親為了不讓我在馬路上亂跑為我解釋說亂跑被車撞到就會死掉,而死掉的意思就是永遠都不能再和媽媽外婆再見。后來去上幼兒園的路上抓著母親的手從來不敢輕易松開。如今我們寫到死這個字從來都是一半歹念一半匕首,恐怖、現實又很陰氣。

去年十月的時候外婆在鬼門關晃蕩過一遭。那時她不知為何跌坐在地上,問她什么她也不知眼神渙散。她的表情和反應讓我們感到事態的嚴重,驚慌失措為她換厚衣褲好立刻趕去醫院。我為她套外褲的時候,那褲子極厚,而她的雙腿極瘦。那時候我看到歲月對人的吮吸恐怖極了,那些人的骨和血終究都要被抽離身體,最后都要被時間擊碎成為世界的塵埃。但誰也不知那最后一下強擊會什么時候到來。

到醫院折騰許久,急急忙忙掛號又急急忙忙拍片。入夜的時候外婆終于睡在急診室臨時的病床上。那時候醫生建議打點滴,然而外婆在神智半渾濁半清醒的時候像怯懦的孩子一樣決意不愿打針。她看起來怕極了那些尖銳的針頭,在家人極力勸說下才服了軟。

后半夜外婆漸漸清醒。她問:“我在哪兒?”

“醫院,我們在醫院。”

而后她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身邊的人們,又獨自發了一會兒呆才沉沉睡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她不顧醫院下的那張病危通知單也要回家。

從前聽別人說,老人都極怕死。醫院儀器的聲響和消毒水味最叫他們恐懼。

可誰人不害怕獨自面臨那些窒息,冰冷和黑暗?

出生的時候外公就已經去世了,我并沒有見過他真正的模樣。他唯一的面容是掛在外婆房間墻壁上的那張照片,下方已經褪色的紅色紙頭上漂亮端正的毛筆字寫著他的生卒年和名字。說起外公兩個字的時候我腦袋里蹦出的是他那張灰色的笑著的臉。那張大照片上他好像不年輕也不老,笑起來的時候好像很俊朗。外婆常常在說如果外公還在的話我們的日子會好很多。她說的時候總用一種平靜又愉悅的語氣,像在敘述那些曾經纏綿過的浮生美夢,好像那僅僅是夢而已。

她死去的丈夫好像仍舊還是她的驕傲。

她從醫院出來又回到她的那個房間。可能又開始想到從前那些迫不得已的告別。她仍舊反反復復敘述著當年她的丈夫是個汽車考官時候的故事。她說那時候車輛是多么少有,而他又是那樣一絲不茍。她從不提起他死去時候的原因或者悲事?,就好像他是個永遠幸福快樂的人。

外婆回家以后一直很平靜。她始終想不起來她當時為何跌倒,也記不起自己如何到了醫院,她沒有問任何人,好像也不想知道。或許她真的不害怕。她時常提起那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幸福感,那些一路走來的綿長回憶,死生分離后的堅定守護,那些不能丟棄的珍貴照片還有甘愿日夜陪伴她的孩子。她總說人自然是舍不得死,可今生有這些已經很滿足。

我才明白她并不是那么害怕死的,更不是因為害怕醫院的躁動才執意要離去。她只不過想要呆在最熟悉又布滿回憶的家里,因為那些溫情是別處沒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不是醫院的病床、吊瓶、酒精和針頭能給的,生和死總由不得那些機器。她年老了,走不動路了,開始會莫名其妙摔倒了,記憶力朝著遠方以可怕的速度衰退了。可她靈魂里面和現實里面藏起來不愿丟的那些東西,即使她成為一把灰時候,那些東西依舊會被她的意志鐫刻在正面,揮灑在世間的角落里閃著光。

當我們想到病和死的時候,我們想到那種疼痛的擴散,內臟的枯竭,肌肉與肌肉之間的撕扯,血管的爆裂;想到醫院一望而盡的蒼白,數不盡的藥丸和閉眼以后不禁會聯想到的無盡黑暗;想到畏懼、恐慌、逃避和不甘。

可病和死總有一天會突如其來。

而那些內心飽滿的老人們其實并不怕。他們愿意坦坦蕩蕩面臨整個過程,他們用盡一生看著自己的老去和子子孫孫的到來,一輩子何其珍貴又何其豐富。在最后那些未知的多少年里,他們絕不愿被束縛在醫院里掙扎,絕不愿意叫自己的心跳被那些儀器畫成起起伏伏的僵硬線條。他們接受老去接受病痛接受死亡,是想在最后一程路上,再感受那些美好的單純至極的快樂。

當他們站里在人生尾端的時候,他們心里看到的世界比其他任何人看到的都要清晰而明亮。

旁人又何必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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