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世上沒有完全的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一念善惡，構(gòu)成做好壞事的結(jié)果。謝云天給我講了她的故事。尋常百姓家里，世事不相陌生。
她出生在武漢漢口，時為六八年的元宵，剛好是西方情人節(jié)。當天，父母沒有特別忙著，她爸爸游蕩在外，幾天過了，媽媽單獨在醫(yī)院落淚，生了一個女兒。
爸爸不是到外邊找工作去。他實為名牌大學的數(shù)理系教授，甚受學生愛戴。只是，平日喜歡四處游蕩，自娛在外，半月閑事。
謝云天的媽媽，也在大學里教授中國文學，可以說，女兒系出名門。人們仰羨權(quán)貴丶高級知識份子等，可想到出生時爸爸在外樂著，仍會渴望儼如單親家庭的生活嗎？
謝云天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學業(yè)非常好，長大後成為了銀行家，周游列國工作，與妻兒住在公司安排的豪華大房子里。可是，兒子與家人的感情疏離。
媽媽沒有虐待這個後來的兒子，她報復的是第二任的丈夫。用一種深入丶微細的刺激，穿入對方的精神。幾年之後，夫婦倆已無話可說，丈夫搬回奶奶家住，且與家中女傭發(fā)生感情。
雙親離婚前夕，爸爸把心愛的金筆送給女兒留念，謝云天一把將它摔在地上。
謝云天跟爸爸感情最好，對爸爸的離去，惶惑不解。當時，父母感情確是走到盡頭，卻不代表子女須從父母之間擇一。即使，父母雙方就自己需要作出了取舍，子女也可以保全自己的心意。現(xiàn)代社會，多少父母埋怨彼此當下，同時擲碎了孩子的心？
那時，謝云天還在上小學。她因為聰明，功課很好，只是吃盡心靈苦頭，竟變成住房附近街上的小惡霸，統(tǒng)領住十數(shù)小童，每天到處翻墻丶偷東西丶搗亂作弄路人。
媽媽十分頭痛，女兒變成街上的小惡霸，就把自己變身家中的大惡霸，用媽媽的權(quán)力來制衡女兒。所以，謝云天非常怕媽媽。不過，一個人當處於對另一個人的恐懼當中，難說表相那個愛還是不是實質(zhì)的東西？況且，以暴制暴，折服得了叛逆的靈魂嗎？
上中學後，謝云天渴望在外自由。乘著改革開放的浪潮，年少的她，打扮早熟。單獨去廣東買貨，運回漢口來賣。慢慢，存了一些錢，成為了當年的萬元戶。人也不上大學了，離開媽媽，跑到深圳做生意去。
年輕漂亮丶家勢優(yōu)良丶聰明伶俐丶又見過世面的內(nèi)地女孩，在深圳遇上血氣方剛的香港男孩。港人的家勢沒有女孩的好丶沒有許多存款丶在港也是住在政府資助的公屋里；可是，他有當時謝云天心中最值錢的香港身份證。十八歲，她嫁了給他。正式離開家中的大惡霸。
移居香港之後，謝云天才了解夫家的生活是什麼一回事。他是建筑工人，而她即使在內(nèi)地貴為個體戶，有上萬的積蓄，在香港也要到酒樓推點心。這樣寒苦的日子，教父母均是大學教授的她怎麼甘心？
後來，謝云天進了地產(chǎn)業(yè)。遇到老板的好朋友陳先生，她十八歲，他四十歲。陳先生每天開名車給謝云天送花丶接出去吃飯丶聽他談生意。不久，她成為他的情人。
通過色利互換，謝云天積累了第一桶金。二十歲時，她離婚了，也被陳先生分手掉。此後，她待在地產(chǎn)業(yè)，讀完中醫(yī)學士學位，藉不同男性換得九七年前移居加拿大的機會。
三十五歲時，謝云天在多倫多的唐人街住下，認識了一些緬甸華僑，一同去賭場消遣。
短短一年間，輸了百多萬港元。那時，媽媽已經(jīng)給住在美國的哥哥接去了，在當?shù)刈∠露嗄辍Ｖx云天身無分文，只好向媽媽求救。從十八歲離開中國內(nèi)地，到三十五歲國外遇難，謝云天也沒這麼需要過媽媽。
生活重新安頓之後，謝云天把媽媽接到多倫多來，一起生活。只是，謝云天已變得面目全非，不是媽媽年輕時了解的那個小惡霸了。被陳先生分手，謝云天至今仍感到委屈。買賣之下，人非草木，竟也生了感情。想想當年，爸爸與家中女傭發(fā)生感情，不也是人性嗎？
謝云天此後沒有愛上過什麼人，直至從女性身上，她讀出了一種溫柔的氣息。與其說她變成了同性戀丶喜歡上了同性丶不如說她在心靈上給自己和別人的惡念摧殘得疲憊不堪，需要女性特有的溫婉來安慰。通過身體磨蹭，靈魂得以短暫休息，得以放下外頭許多挫折和不快所萌生的負面感受。
在多倫多市里一間花店前，她遇見第一個喜歡的女性，對方是上海人，非常漂亮，經(jīng)營花店。那時，謝云天四十歲了，在唐人街經(jīng)營中醫(yī)穴位按摩。常常，兩個人一起做飯丶聊天丶謝云天的思維也越漸中性。不過，兩個女人沒有相愛丶沒有戀愛丶也沒有發(fā)生關系。
真正讓謝云天發(fā)生女性和女性之間關系的人，是當時唐人街上一名長得極其艷麗妖治的女人，名叫小咪，在謝云天經(jīng)營的按摩店里工作，是她的員工。
小咪也是上海人，父母相當富有，幼年移居加國。小咪比謝云天更叛逆，與朋友闖到唐人街上玩時，給當?shù)氐暮谏鐣洗罂瓷希幌胱魉那槿耍尤桓^子的手下豹哥跑了，豹哥手上存有一筆錢，娶了小咪後生了個兒子，在當?shù)馗牲c小生意，生活不愁。
謝云天檢到小咪時，小咪經(jīng)已離婚，兒子隨前夫過，她家里養(yǎng)個小男人，長得很帥，打牌渡日。小咪也豪賭多年，敗盡家財，就是愛賭讓豹哥放棄了婚姻。
小咪與女老板上床後，謝云天給了她一些錢，像當年在香港，不同的男人接濟自己生活一樣。小咪沒有愛上女老板，她需要錢；謝云天也沒有愛上小咪，她需要的是心靈的泊岸。
可是，兩個人似乎用錯了方式，可說是用了相反之道來追求渴望中的幸福。為什麼小咪會賭博呢？誰想要了解埋在她心底的痛苦？為什麼謝云天的人生越走越艱難呢？誰愿意聆聽她內(nèi)心的不安丶焦慮與躁怒？
她們是兩個壞人，還是兩個受了心靈創(chuàng)傷，有待大愛引導的人呢？不同鞋子，穿在不同的人腳上。謝云天半生在酒色財氣中掙扎向上，卻在知道小咪多天餓倒在賭臺下，穿州越省去救她。那麼，難道謝云天不是義人丶不也是救人的仁者嗎？
謝云天救了小咪，她干了好事，成了小咪心中的好人。可，她還是誰心中的好人呢？處心積慮利用前夫來到了香港丶賣身求財成就了自己的榮華。在什麼狀況丶什麼概念丶什麼人的價值觀里，謝云天是不折不扣的壞人呢？
四十二歲時，謝云天遇見第一個女朋友。兩個人在賭場相識，對方仍然是上海人，打扮入時。外表看來，不知五十有五了。女子白手興家丶十分靈巧丶年輕即在內(nèi)地賺過盤滿半滿丶帶老公移民來的。
女子姓龍。謝云天追了龍小姐好久，兩個人大概維持住半因色欲半因寂寞的情人關系。龍小姐的兒子已成年，老公十分肥胖，有二百磅，身體不好。龍小姐等著丈夫西歸，便與謝云天一起退休，環(huán)游世界。
不過，謝云天希望龍小姐為她離婚。生命種種的輪回，時有湊巧，當年謝云天希望陳先生離婚娶她，所以自己先離婚了，卻被陳先生分手掉。現(xiàn)在，龍小姐又會為謝云天而離婚嗎？她有那麼想要犧性自己來提早跟情人過日子嗎？
兩年之後，謝云天放下迫請龍小姐離婚的執(zhí)著，回去中國探望爸爸，在順道往澳門賭錢的途上，認識了她第一個從不賭錢的朋友。
對我來說，謝云天有時做好事，有時做壞事。她待我有時好，有時不好。同樣，我有時做好事，有時做壞事。我待她有時好，有時不好。大惡之人，也有善的時候。大善的人，也有惡念萌生之時。何況時善時惡丶亦正亦邪的凡人？
謝云天經(jīng)常給街上賣旗的老人塞錢。在多倫多的全部收入，交在媽媽手里。在我餓著的時候，每天請客。親手燒的菜，很用心，很好吃。愛肉的她，擺著滿臺的素菜讓我嘗。在我挑衣的時候，送我衣服。在我失戀之後，把我接去武漢家中。習慣宅在家的她，每天陪我四處游玩，讓我盡興。
當時的謝云天，又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該如何評價她的品格？
謝云天後來很喜歡我，多番追求。但她萌生惡念之際，跑到當時與我一起的男友公司，把男友氣得臉露瘟色。這樣子下，我又怎麼評想謝云天呢？事理上看，當時她的言行實在幼稚透了。可是，她的人呀，在那里。我關心的若不是人，而是事情上的對錯，人就無情了，那麼我不也是未成熟嗎？
一年之後，謝云天回到了多倫多，開始給我寫信。她認識了其他女子，情路仍然不順。有時她關心我的寫作，有時質(zhì)問我怎麼不奉侍主？怎麼信仰佛教？我無法讓她省察，成為俗世價值觀中那種正常的人。我也不抱俗世價值觀中的正常，為一項適合每個人的正常。
對於去惡，只能嚴己；不以暴制暴丶以怨報怨丶隨便鄙薄丶輕視丶忽略他人。同樣，對於行善，也只能自勉；對人類丶敵友丶過客丶自己等，心存愛憐及大悲。
謝云天的爸爸，退休後住漢陽的文化老區(qū)。每天省吃儉用，給女兒漢口的家裝修丶添置家具丶又每天花幾小時車程，到女兒家中看望，照應一下。他這樣出心出力又出了錢，算是關心女兒嗎？然而，昔日他常流連街上，讓妻子哭泣，女兒寂寞，可以稱是好爸爸嗎？
謝云天的媽媽，獨力養(yǎng)大了女兒。在她最為墜落之時，伸出援手，助她重新起步。她愛護女兒嗎？然而，昔日她趕跑了丈夫，傷害了女兒，我們依什麼去評論一個人的功過呢？
世上沒有完全的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一念善惡，構(gòu)成做好壞事的結(jié)果。尋常百姓家里，無解的世事不相陌生。念善，住善；念惡，住惡。他者，也就是自己的昭心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