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故鄉的那些日子里,我比較討厭夏季,尤其是干旱的夏季。夏季的農村是非常的繁忙,也非常炎熱,村民盼多下幾場雨,莊稼收成好,也盼來了涼意。最好是下幾場暴雨,把農田和山塘裝滿,我和父親可以免于用水車車水灌溉農田。
湘中多丘陵,農田依山而墾,每十幾畝農田靠一口小小的人工山塘來灌溉,山塘可以養魚,可以蓄水。一旦碰到少雨干旱的季節,村民在等著臨鎮水庫放水入水渠之前,必須得靠山塘放水灌溉農田。
我們一家五口的口糧及公糧全靠組上分的兩畝三分田,靠天吃飯,靠勞作吃飯。往往逢水稻開花灌漿之時,老天爺喜歡開玩笑,一滴雨都不下,急得父親團團轉,山塘里的水已放到最低的水位,再放水,塘里的魚兒會死絕。盼雨不來,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等到臨鎮的水庫放水了,清澈的水沿著水渠滾滾而來,流進千家萬戶的農田。然而大部分農田地勢較高,處于水渠之上,在柴油抽水機是稀罕物的年代,父親經常扛著木水車在又窄又深的水渠里車水,把水渠里的水引進山塘,流進農田。
那個年代,在柴油抽水機普及之前,村民冬季干魚塘,春耕或夏季灌溉農田靠人力水車來幫忙。在農村里,家家戶戶的屋檐下會斜躺著一架長條形的水車。在我的故鄉,水車有兩種,一種短的小水車,靠雙手拉動旋轉,水槽中的木質水頁通過木質鏈條一節節相連,一節節水頁和水槽間的縫隙很小,用人力擺動水車頭的木軸,通過木軸上的齒輪帶動木鏈條上的水頁,通過水頁把水一節節"車"上來。還有一種水槽更長,更大,鏈條節數更多的水車,一般為二至四人水車,那得靠腳踏動更大的木軸旋轉,用大木軸帶動水槽里的鏈條在池塘里車水。上車"車"水時,車水人的手臂可平放在車桁上,雙腳叉在交叉的木榔頭上,就像平時走路一樣,一上一下順著木榔頭轉動,軸齒就會帶動槽桶里的水頁,把水一節一節通過水頁送上來。車水時,車水人都要齊心協力,軸轉得快,水就上得快,這是一項非常費體力的勞動。
在故鄉的山塘或水渠中,每年夏季干旱之際,我和弟弟在父親的協助下,不知車過多少回水,父親主要是幫助安裝調試水車,并且搬來石頭壓住浸在水中的水槽,防止水槽浮起,漂浮不定。水車安裝調試完后,父親會上水車踏動木榔,試試木鏈條的張力,太緊容易導致斷鏈,太松容易導致木鏈脫軸。兩個少年戴著斗笠,在晨曦中,在落霞中,雙手趴在木杠上,用腳極力地蹬動轉軸上的木榔頭,像原地走路般,卻比走路要費勁十倍。隨著木軸的旋轉,一節一節清澈的水沿著窄窄的水溝流向自家的農田。
水車吱呀,渾厚有力,水流潺潺,清澈冰涼。腳步極力地蹬動木軸,隨著木軸的旋轉,或快或慢地踏著木榔頭,水車"吱呀吱呀"聲有規律的響起。水車槽上的水頁熱鬧起來了,像一列整齊的水兵,前赴后繼地跳入水中,在池塘里不斷地翻滾,拍打著水面,濺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蕩起一圈圈漣漪,偶爾驚起幾條魚兒躍出水面。離水車旁不遠處,幾只蜉蝣在水面上踩水,輕盈的滑過水面,身體后留下一條條水紋,這功夫才是真正的“水上漂"。
不用多久,汗水布滿了額頭,沿著臉頰滴落水中,一滴,一滴,又一滴,汗水模糊了眼睛,順手拿起搭在木桁上的粗棉毛擦拭。腳酸了,背疼了,找一處樹蔭休憩,往腹中灌入涼茶,或者干脆脫光衣服浮在水中,享受水中的一絲涼意。
那時候,年少不懂事,腳怕熱,又怕鞋底打滑,脫了解放鞋,光著腳丫子踏在木榔頭上,時間一久,腳底不知不覺地起水泡,讓腳底遭罪。年少時,精力太旺盛,和村中同伴們比車水速度,隨著水車轉動越來越快,眼花了,腳步跟不上了,一旦踩空,木榔頭會無情地砸向小腿,疼痛難忍地揉腿,免不了青一塊紫一塊。我為了不受皮骨之苦,眼看著水車轉動得越來越快,腳步跟不上了,害怕了,趕緊雙腳提起,踩在木橫梁上。水車在腳底飛速地翻滾,怯怯地看著,直到水車慢下來才小心翼翼地踏上木榔頭,或者踩著橫梁從側面跳下水車。然而,水車終究是木頭做的,經不起我們的折騰,因速度太快水中阻力大,經常聽到“咔嚓"一聲,木鏈條斷了,或者是水頁破了,卡在水槽里不能移動,只能等著父親來修理,最后逃不過一頓罵。
水車修好了,水聲又潺潺,農田里的水滿了,綠油油的水稻在風中擺動,風帶著泥土的馨香而來,山腳下升起了炊煙,遠處傳來幾聲犬吠雞鳴。午后的陽光,照在水塘里波光粼粼,照在我們的皮膚上,曬出一幅黑白分明的圖案。傍晚時,我們在山塘里洗去汗漬,穿上衣服,等著父親把水車拆開,父子三人,一人扛水槽,一個扛木架,一人扛木軸,一前一后,走走停停而歸,赤腳走在綠草青青的田埂上,太陽的余輝照著我們古銅色的肌膚上,反射出黝黑黝黑的光芒。
終于等到柴油抽水機進入農村了,灌溉農田很少用水車車水了,水車只會在柴油抽水機罷工時才會用,看著冒著黑煙的柴油抽水機,村民省了很多力氣,灌溉的速度更快了。一旦柴油抽水機壞了,很難找到師傅修好,記得父親和我講過一個故事,剛好是家中柴油抽水機壞了,師傅在田埂上修,把柴油機拆得七零八落。故事說一農戶家的柴油抽水機壞了,機修師傅修了很多天沒修好,那天剛好有一個穿得很體面的老者下鄉考察,看到了這一幕,上前問了問情況,機修師傅對這位老者不屑一顧,以為是看熱鬧的,讓他走開,別在那指手劃腳。機修師傅以輕蔑嘲笑的話語相譏,老者不以為然,上前拿起扳手,三下五除二,數分鐘后,柴油抽水機發出轟鳴聲,冒起了濃煙。老者把扳手遞給機修師傅,在農田里洗了洗手,面帶笑容的走了,機修師傅傻傻地站在田埂上,半天才回過神,后來才知道這位老者是燃油機工程師。不知父親是用這個故事來激勵機修師傅,我權當聽故事罷了。看著眼前的機修師傅在發呆,希望他快點修好柴油抽水機,要不然,又要扛起水車車水了,年少的我更佩服那位老者的技術。
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柴油抽水機進千家萬戶,古老的水車終究退出了農耕的舞臺。很多年后,父親舍不得把那一架放在屋檐下的水車扔掉,畢竟那架古老的水車承載著他多年的夢。后來,隨著風吹雨打,古老的水車因年久失修,變得破爛不堪,父親才依依不舍地棄之,化作了爐中之火,如同祖輩的軀體在燃燒,消失了,化作灰燼。如今,在我故鄉的小山村,再也見不到古老的水車,古老的人力水車靜靜地躺在農具博物館,也呆在了我的夢中。
常憶故園多少事,唯憶水車最辛酸,辛酸與快樂常常讓我回味。千腳萬步踏木榔,千辛萬苦農家忙,水車聲聲,像一首古老的歌,在我們的腳底踏響。水車旋轉,周而復始,如訴如泣,訴說著一個個古老的傳說,曾經在故園的山塘響起,蕩起漣漪,濺起朵朵水花。
以后的以后,古老的水車也變成了一個傳說,一個不可想像的傳說,變成了一行行文字,呆在孩子們的歷史書本里,更像一首鏗鏘有力的詩歌,在歷史的長河里曾經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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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2019.1.11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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