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十歲生日那天,在唐二的慫恿和蠱惑之下,我撇開了九九,只身前往小河村除鬼。
小河村有鬼,是唐二告訴我的。
唐二是我的發小,我們從小一起玩耍、學武、打架、泡妞,感情好得穿一條褲子,甚至比他和他的雙胞胎弟弟還親。
沒錯,那個被大家稱之為唐大的唐家大公子,其實是唐二的雙胞胎弟弟。
為什么哥哥叫唐二,弟弟反而叫唐大,這約莫是唐家最大的秘密之一,全天下知道這件事情的不會超過五個人,包括唐二父母、唐二師傅、唐大,還有我。
其實說是秘密,但說穿了并不值錢。
唐二出生的時候,確實是叫唐大的,畢竟他是哥哥。但到了三歲,也就是唐家弟子慣例習武之年,唐二竟然放著家傳絕學孔雀翎和天女散花不學,要去學劍。
堂堂世家大公子,家族未來的繼承人,竟然不愿意學自家的武功,而要去學什么狗屁劍法,這可怎么了得?
為此,唐二和唐老伯展開了為期一月的對峙。最終,也不知道是因為唐老伯太愛唐二,還是已經徹底放棄了他。無論如何,唐二最終達成了自己的心愿,代價是從哥哥變成弟弟,唐大變成唐二,家族繼承人變成唐家二公子。而他的雙胞胎弟弟,從此開始以唐大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
唐二如愿學劍之后,每逢師傅恩準下山,便來找我比試。我們一個拿劍,一個執棒,噼里啪啦,斗得不亦樂乎。
和唐二另請名師修習劍法不同,我的棒法完全是家傳的。
但其實,我的想法和唐二完全一樣,我也想學劍。想象一下,青石街道,白衣勝雪,背負利劍,信步前行,多有詩意的畫面。而如果背負的是一根棒子,那多少就差點意思了。
況且在我不假思索就能說起來的名宿中,使劍的不勝枚舉,而且名字都很詩意,風清揚、西門吹雪、孤獨求敗等等。而使棒的大師,卻只有兩個,一個是猴子,一個是乞丐。前者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成為一個奇奇怪怪的佛。后者晚年吃只叫化雞都要老玩童背進皇宮,最后更是和宿敵雪山決斗而死。總之,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下場。
為此,我也曾向老豆表達了想要學劍的提議,并且詳盡闡釋了如上的想法。不出所料,老豆聽完,表示很有道理,然后以家傳棒法狠狠地教育了我一頓。
好在,不管怎么說,老豆總是愛我的。他充分調用他強大的動手能力,為我做了一根可以伸縮的棒子當武器。這根棒子棒身以鈦合金為主體,兩端鑲有黑曜石蓋面,收起時不足一尺,按下伸縮按鈕卻可長達丈余,端得拉風。
先兵后禮,軟硬兼施,使得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老豆的安排,從此安安心心開始練習棒法。寒來暑往,春去秋回,時光太瘦,指縫太寬,三十年的光陰,竟這樣須臾而逝。
事實上,到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棒法已然大成。一招天下無狗,棒影散射四面八方,如落英繽紛,氣勢非凡,連老豆都忍不住微微頷首。
也就是從這一年起,我開始行走江湖,也即俗稱的出道。
02
只是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不知道該用先見之明還是歪打正著來形容唐二。姑且不論怎么形容吧,這個世界從十八般武器百家爭鳴演化成劍道獨尊一家獨大的時代,已然是不爭的現實。
關于這場演化的由來,史學家曾經給出過三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認為,人心向美,最終促成了一個看顏的時代。很明顯,在這方面,青冥劍紅纓槍小李飛刀之類,天生就比蒜頭錘三頭叉九齒釘耙有優勢。
第二種解釋則認為,這場演化的轉折點來自于珠穆朗瑪的那一場巔峰之戰。在那場世人矚目的對決中,兩位西洋劍客布萊恩與丹尼斯,激戰了一天一夜,也沒能分出個勝負,只是在雪地中留下斑駁劍痕。從上至下俯瞰這些劍痕,恰似一幅完美的圖案,圖案以白色為底,堪堪嵌入一行字符:Hello, World!正是這行字符,開啟了一個世代。
還有一種解釋則認為,這場演化象征著劍鞘對劍的完全勝利。眾所周知,人要住房,劍要入鞘。十八般兵器中,也只有劍享有這種待遇。你可能沒法時刻展示你的劍術,但你可以隨時展現你的劍鞘。漸漸的,劍鞘開始代表著層級,一開始還只是木制雕花和鑲金嵌玉的差異,后來則演變成故宮煉器廠與三峽鐵匠鋪的鴻溝。需求造就了市場,市場吸引著資本。最后甚至出現了許多鞘內無劍的劍客,更進一步促成了劍道的空前繁榮。
當然,這幾種解釋都引發了不少爭議,尤其是第三種。人們質疑,并不是只有劍才享有這種待遇,刀也有鞘。對此,史學家不屑一顧,反問道,誰見過血刀屠龍刀小李飛刀青龍偃月刀配刀鞘的?刀配鞘的只有趙家人,捕快錦衣衛御前侍衛約莫無法歸類到實體經濟吧。
事實上,有沒有解釋并不重要,這些馬后炮并不能改變劍道獨尊的事實。在我出道之時,一個二流劍客的江湖地位已可媲美大師級的狼牙棒選手。
站在風口,豬也能飛。并非無稽之談。
然而,我既沒站在風口,又像一條狗多過一條豬,境況自然比較尷尬。
話雖如此,出道之后,我還是憑借有幾分成色的棒法找到了一份打狗的活計。憑良心說,這份工作我干得不錯,經過我棒法指教的狗,吃喝拉撒睡全不用主人操心,甚至能聽懂人話。
但是好景不長,在我棒法日趨精深的同時,業務量卻莫名其妙的日益萎縮。我的業務對象,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男人的車里女人的懷里,它們已不再需要我的指教。
迫不得已,我只得將業務下沉到鄉鎮。但城鎮化如火如荼,鎮守鄉鎮的已只剩下老弱婦孺,業務量并不大。
萬幸,一年一度的王森狗肉節給了我不少發揮的余地。所謂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說得就是這個道理。
然而,如你所知,這樣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太久。說起這個事兒,去掉某些無厘頭的道德綁架,總體上我是持支持態度的。
畢竟,我也是一條狗。
只是支持歸支持,活路卻是徹底給斷了。不少同事紛紛轉了行,只有我,放不下這個專業對口的活計,咬牙堅持了下去。
這之后,每天睡醒,我就揣著棒子,滿鄉鎮晃悠。很多時候,一整天下來,兩股戰戰,口干舌燥,棒子都不帶掏出衣兜的。
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棒子一端的黑曜石蓋面竟然可以打開。自此,每早出門之前,我都在棒身中注滿開水,再丟幾粒枸杞,繼續巡山。這招很有效,多層鈦合金保溫效果不錯,著實緩解了我的口喝癥狀,只是總感覺心里有東西在灼燒。
要說當下這種狀態,窮倒是其次,主要是無聊。人在百無聊賴之時,通常都會找些事情來填充自己,而且多半都不是什么正經事。
我便是如此的百無聊賴,所以唐二告訴我小河村有鬼之后,根本沒費他多少精力慫恿和蠱惑,我就輕裝出發了。
但事實上,作為一個無神論者,我壓根不信這世上有鬼。
03
“敢問施主是前去除鬼的嗎?”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正站在小河村村口。一路邊走邊想,到得小河村村口,舉目四望,只見流水環抱,綠茵蔥蔥,氣韻祥和,絲毫不像有鬼的樣子。正自感慨唐二誤我,兀得聽到這句話從身后傳來,倒嚇得我一個激靈。
回眸一顧,只見一個身著袈裟手捏佛珠的光頭正站在我身后,臉上掛著淺淺笑意,看來正是問話之人。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
他倒也不介意,徑直走上前來,雙手合禮:“貧僧天問。適才見施主在此處打量張望,冒昧一問,還請施主不要介意。”
我訕然一笑,回了個禮:“蘭十三。”
“小河村真的有鬼嗎?”定神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問道。
“實不相瞞,貧僧此番前去小河村,便是為撞鬼的易施主祈福的。”
天問法師上前一步,站到我身旁,單掌向前平攤,示意邊走邊說。
既是同路,我也不便推辭,與天問法師并肩向前,漫步同行。
一邊走,一邊聽天問法師說道:“三天前,貧僧接到飛鴿傳書,說小河村的易施主撞鬼了,請我過去誦經祈福。易施主乃是小河村的一位樵夫,此前曾與貧僧有數面之緣。接到傳書當天我就趕過去了,到得他家,只見其躺臥在榻,神情恍惚,雙目焦虛,探手一握,脈搏遲緩,血壓飆升,顯是遇到了什么不尋常之事。”
天問法師嘆了嘆,接道:“據其兒子說,老爹前段時間還好好的,近日去后山伐木,逢天降暴雨,易施主躲進后山一無名洞穴避雨,回來后便成了這個樣子。其子勉強從老爹嘴里探得這些許,不待放晴,便約了三四個年紀相仿的膽大男子當同伴,前去那無名洞穴打探虛實。洞穴溫熱潮濕,空蕩幽深,但并未發現有何異常。”
“易夫人聽得兒子如是回復,口道撞鬼,當即便要傳書與我。其子深受馬列主義熏陶,自是反對,但架不住母親堅持,父親又無起色,這才允了。”天問法師沉默少許,似是在回憶彼時情形,稍許才又接道:“說來也怪,貧僧誦經祈福之后,易施主便稍許好轉,這才有了今次之行。”
“易樵夫當真便是撞鬼嗎,會否是身體抱恙患疾?”聽完天問法師的講述,我猶自將信將疑。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對于醫道并無研究,故施主所提之問貧僧無可答之,貧僧只是將所見所聞如實以告,具體是否還需施主自行評斷。”
天問法師再合一禮,接著說道:“說起此事,還有一樁可供施主參考。一年前,小河村的燕掌柜離世,貧僧應邀前去做法事。見其遺體瘦骨嶙峋,四肢屈伸,雙目未闔,全然不似其他過世之人。便向旁人稍作打聽,得悉燕掌柜在小河村經營一家客棧,身兼大廚,此前是大腹便便,不知為何這兩年來,竟自消瘦成這般模樣,此番更是戛然而逝,怕不是鬼上身之故。”
“接二連三現此怪事,小河村有鬼的消息不脛而走。之后,便有俠客慕名前來除鬼。是以,貧僧見施主在村口觀望,便有此一問。此舉實屬冒昧,還望施主海涵。”天問法師說完,深深施了一禮。
“大師切莫介懷。”我忙還了一禮,道:“大師以誠待我,我自當以朋友之道還之。正如大師所言,小弟也是得聞此事,前來湊個熱鬧。還得請教大師,那些前來除鬼的俠客,后來如何?”
“施主見諒,貧僧也是道聽途說,聽聞所來俠客均無下文。但貧僧對此事并無深究,倒不知虛實。”
天問法師話畢,從隨身行囊里掏出一串佛珠,遞與我道:“相逢即是有緣,施主初見即當我是朋友,貧僧惶恐。此串乃祖師爺法相禪師開光之物,或許對施主此行稍有助益。”
聽聞此言,我忙不迭推辭道:“如此貴重之物,小弟豈敢僭越,還請大師收回。”
天問法師執意道:“萬物皆空,情為始終。區區凡物,怎敵朋友之誼,且收下吧。”
我見法師誠心相贈,推辭不掉,只得受了。沉思片刻,解下腰間玉佩,雙手奉上,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大師如此割愛,小弟身無長物,只此玉佩,是我從小戴到大的,贈與兄臺。今日一別,恐難知再會之期。兄臺留著此物,也好有個念想。”
那玉佩乃我家傳之物,翠綠剔透,成色極佳。法師識得貴重,再三推卻。
我佯怒道:“大和尚你這就不對了,嚴于律人寬于律己。雙重標準做人,可不太妙。”
天問法師聞言,收下玉佩,訕笑著道:“賢弟點化得是,和尚受教了。”
言談間已到得村落中心,兩條小徑在此處相會,偏北一條通往易樵夫的家,向南一條蜿蜒通往后山。當下,我倆合禮作別,互道久安,各自行去。
04
我把玩著和尚所贈的那串佛珠,踽踽而行。黑檀木珠質地緊密,握在手中,依稀泛著些許溫暖。
是啊,朋友,多么溫暖的一個詞語!
和常人相比,我的朋友不算多,但都是肝膽相照的那種。其中相識最久的便是唐二,與之相仿的還有劉大。少時,娛樂活動匱乏,我們仨閑暇之余便經常約在一起斗地主。年齡稍長,又結識了梅七,為此,我們將娛樂活動改成了搓麻將。到了青年時期,又有兩位兄弟入伙,當先加入的乃是楊四,他成為了我們DOTA開黑五人組的一份子。后來,何六也加了進來,我們便愉快地磕起了守望屁股。
這種愉快的時光持續了整個青少年時期,直到我們紛紛出道。出道之后,我們又熟識了一位朋友,潘十一。但與此同時,那些歡樂的時光卻一去不復返,只能在迷夢里朦朧追憶。
有人認為這種境況的由來主要是緣于大家天各一方,疲于奔命,話題日淺,聯系趨淡。我倒不這么認為,我認為問題的最關鍵,在于市面上沒有一款主流的7V7游戲。也不知道和尚玩不玩游戲,或許等我們雙四排卡同地圖吃雞,那些愉快的時光就會回來了吧。
這般思量著,突然一股燜牛肉的香氣襲來,直入雙鼻,頓覺饑腸轆轆。奔波半日,也是該填下肚子了。循香溯源,瞥見一戶農舍,木門紅漆剝落,門楣上掛一木牌,上書如云客棧。當下略整行裝,將佛珠掛于頸上,走了進去。
客棧一層正對玄關擺了張柜臺,廳內稀落的支著四張方桌一張圓桌。許是小村偏僻,又或是飯點已過,整個廳內空無一人。斜對玄關有一小門,以布簾隔開,香氣可聞,人聲隱約,想是老板正在后廚忙碌。
我自尋了一個靠窗的方桌坐定,喚道:“老板,兩斤牛肉,一壺酒。”
“這里沒有老板,只有老板娘。”語聲靈動,布簾掀開,探出一顆頭來,頗有幾分姿色。那女子也不上前,就自倚著布簾,打量我幾番,又將頭縮了回去。給我感覺不像是客棧的老板娘,反倒像是藏在蓋頭里的新娘子。
“等著啊。”正自無措,話語聲從簾后傳來。當下安心坐定,思緒紛飛,卻是又想起了九九。
酒菜很快就上來了,上完酒菜,老板娘卻沒有退下的意思,兀自佇立在我桌前,盯著我看。我被盯得頗有幾分不自在,正待問詢,便聽見一句沒頭腦的話:“還掛著呢?”
見我不知所以的樣子,老板娘輕邁腳步,離桌而去。我的目光追隨著她,見她走向柜臺,從臺前鐵絲上垂掛著的十數串佛珠中隨意取了一串,又返回到我桌前。此串長約一尺,黑檀木質,珠小細密,看上去同和尚贈與我的那串有九分相似。老板娘擺弄著那串,將其一圈圈盤在手腕上,道:“這串是盤的。”
我頹然一笑,訕訕地將脖頸那串取下,盤在手腕上。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置于己側,一杯放于對坐。道:“原來是燕夫人。”
老板娘也不推卻,就勢在對坐坐了下來。舉起酒杯聞了一下,又施施然放下,道:“你是聽那禿驢說的吧。沒錯,我就是燕夫人。不過,我更喜歡被稱為陳寡婦。”
“陳寡…夫人。”我端起酒杯,將就掩飾了一下尷尬。道:“若無故事下酒,怕是有些乏味。雖屬冒昧,但燕夫人如不介意,不妨給我講講燕掌柜的故事。”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實話跟你說吧,我丈夫是摔死的。”陳寡婦端起面前那杯酒,一飲而盡。不顧我的錯愕,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來。
“我丈夫是西山村人,雖然算不上英俊,但為人正直善良。二十一歲那年,他到小河村釣魚,認識了我,那年我十九歲。很快,我倆便結婚了。結婚后,我們在小河村開了這家客棧。小河村地處偏僻,生意自是不太好,但我們夫妻同心,勤勞苦干,日子總還過得去。”
陳寡婦停頓了一下,嘴角含笑,若有所思,似乎是在回憶那段苦中作樂的日子。但慢慢的,她的嘴角收緊,表情開始變得緊繃起來。
“我本來以為一輩子就會像那樣過下去,平平安安,平平淡淡。但結婚七年之后,那天殺的不知道染了什么魔怔,一天到晚在我耳邊咕噥什么,想飛之心不死。光咕噥還不算,客棧也不管了,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些奇裝異服,一有空就往外跑。我忙著打理客棧,也沒空搭理他。直到有一天,他鼻青臉腫地爬回家,我才知道他在干什么。”
“原來他一直咕噥的是真的,他是真的想飛。他從踏青時放的風箏得到了啟發,做了一架巨大的風箏,把自己掛在上面,從后山坡上一躍而下。”
陳寡婦靜默片刻,悶了一杯酒,繼續說道:“那次之后,他著實消停了一陣。我當他已回心轉意,準備安生過日子。誰知道,沒過一個月,他又故態復萌,甚至是變本加厲。他不僅繼續擺弄那堆破玩意兒,還開始跑步,節食。才不到半年,整個人就瘦了兩圈。后來我才知道,他認為自己不能飛的原因有兩點,一是自己太胖,二是風箏還不夠大。”
“那陣子,我真是受夠了。勸也勸過,罵也罵過,吵也吵過,求也求過,全然不起作用。漸漸地,我變得心灰意冷,都由得他去了。如此這般,過了將近兩年,他約莫覺得自己準備好了,便向后山出發了。臨行前,他和我打了個招呼。瞥見他那骨瘦嶙峋的身體,背負著一個巨大的包裹,真讓人又可憐又可氣。我裝作整理柜臺,沒理他。”
陳寡婦又停了下來,我幫她把酒滿上,陪她一飲而盡。
“這一次他選擇了后山山頂,結局不出所料。只是不知,那幾秒的翱翔,有沒有消除他的遺憾。”
陳寡婦低著頭,我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得自斟自飲。
“他摔死在山陰的溝塹里,幾天也沒人發現,后來是我自個去收的尸。人們說死人比活人要重,我倒沒什么感覺。那會兒他已經瘦成皮包骨,我抱著他,感覺輕飄飄的,比他原來壓在我身上時還輕。我撿小路回了家,一路躲躲藏藏,深怕被左鄰右舍發現。你知道的,十八歲的時候你想飛,還像是本勵志書,而三十歲的時候你再想飛,就變成笑話書了。他已經死了,我不能讓人看他的笑話。”
“我獨自操辦了他的后事,對外就說他是鬼上身。前兩年他發神經,鄰居們多少也有所感知,對這個說法,也沒人說什么,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事實上,也并沒有人真正關心我說什么。”陳寡婦又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情緒似是平復了些。
“除了你。”
我正在用杯子往嘴里送酒,聽得這最后一句,驚得一抖,一口酒卡在喉嚨里,火辣辣的。
“所以……燕掌柜并不是真的鬼上身?”我咳嗽了幾下,喘著氣道。
“這世上哪有什么鬼,人心有鬼而已。”
陳寡婦飲盡了那杯殘酒,放下酒杯,單手輕撫額頭,指縫青絲寥落。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神情迷蒙,臉頰酡紅,呼吸馥郁。我盯著她,仿佛看見了一只貓。
她察覺到我在看她,昂起頭來,用勾人的眼神反盯著我,癡癡地道:“我看起來還不算太老吧?”
不僅不老,三十一歲的陳寡婦,在經歷世事洗禮之后,女人味盡顯,就像是一顆成熟誘人的果實。但我什么都沒有說,我能做的只是繼續端起酒杯。
我的避而不答沒有讓陳寡婦退卻,她注視著我,目光從迷離變得灼灼,就那樣盯著我看,看那杯酒一點點流進我的胃里。待我放下酒杯,才輕啟朱唇道:“你心里有嗎?”
我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
“謝謝你。”道完謝謝,我起身離開客棧,忘了付酒錢。
05
離開客棧之后,我邁著微醺的步伐,向后山走去。
我本不善飲酒,今次又喝得急了些。走起道來,步伐竟偶有虛浮。視起物來,目光也稍帶迷離。身前的苗木,依稀泛著重影。兩側的農舍,仿佛坐著搖曳。遠處的山巒,隱約蒙著霧靄。如霧如夢間,我恍惚看見了九九。
九九是我的妻子。
初識九九是在玉女峰,那年我十三歲,被老豆拖著前去拜會玉女神針許夫人。玉女神針門下弟子很多,但九九無疑是最出眾的那個。天真爛漫的年紀,年歲相仿的我們,迅速成為了最要好的朋友。
拜會結束之后,老豆和我離開了玉女峰。此后的日子,雖身處異地,但我和九九還是通過鴻雁傳書保持著聯系。遺憾的是,玉女神針門下教條頗多,我和九九一年也難見幾回面。好在,彼時車馬很遠,書信很慢,一封信札便寄托著一個月的期許,日子倒也顯得沒那么漫長。
這樣的時光,持續了七年有余。到我出道那年,九九也藝成下山,我們才有較多時間廝守在一起。同年,我們定了親。
下山之后,九九通過考試,在提燈宮謀了份差事。而我,則為生活所迫,遠赴江南打狗。沒成想到,此番離別,竟又是四年光陰。換而言之,八年抗戰結束之后,我們還打了半場加時賽。幸運的是,正如人們所說,那些深邃的堅持,終將值回期許。打狗歸來之后,我們結婚了。
又三年,我們有了愛的結晶,小九九。
時至今日,小九九已經能跑會唱,宛如降世的小天使。但九九,卻一如當初,像十六年前初見時那般美好。
出道這些年,我到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女人。有時尚的紫發太妹,有樸素的銀發老太。有陽春白雪的歌手,有下里巴人的舞者。有美艷無方的校花,有寒磣抱歉的廠妹。有豐腴的賣菜大媽,有骨感的超模小姐。有潑辣的王熙鳳,有嬌柔的林黛玉。有懷抱羅秦犬的貴婦,有鏈鎖田園犬的村姑。但她們無一例外,都不是九九。見過的女人越多,越是讓我感覺到九九的無可替代。
只是,唯一的九九,我卻似乎逐漸忘了怎么去愛她。
九九所在的提燈宮,乃是一個龐大的江湖組織。提燈宮下設五個堂口,分別是白衣堂、青衣堂、藍衣堂、紫衣堂以及粉衣堂,其中以白衣堂最為兵多將廣。作為白衣堂的一員小兵,九九的主要工作便是為民提燈。
這份工作并不輕松,因為按照宮內規矩,提燈不是掛在燈桿上,而是吊在針尖上。并且,和馬戲團雜技演員原地騰挪維持平衡不同,提燈宮成員必須根據需要,不停跑進跑出,南來北往。然而,她們努力為之提供光明的那些人,卻時不時與她們產生碰撞,有意無意間將她們撞個趔趄。更有甚者,還有少數偽裝的瞎眼之人,故意伸出腿來使絆子。
此情此景,饒是你功力深厚、細致縝密、小心翼翼,也難保不出什么差池。而一旦提燈不穩,少則批評,多則處分。為此,初入提燈宮,九九沒少受委屈。每當此時,我都會放下手中事情,悉心安慰,直至九九情緒平復,再給出建設性的建議。
但今時今日,情形卻已有所不同。
浩瀚江湖,門派林立,站隊自是在所難免。眾所周知,站隊不是什么好事情,因為站隊就意味著失去了另一種可能性。但若不站隊,下場只怕會更慘。一方面,無法享受到主流勢力的話語權。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被迫裹挾進江湖紛爭。作為江湖中最大的兩個中立門派,提燈宮與燃燭會,便在這方面吃了大虧。但它們無力也無意深究紛爭的根源,只是嚴令門下將燈提得更穩,燭燃得更亮,以期縮減紛爭。
適時,九九剛剛晉升為白衣堂二十二分堂堂主。恰逢其會,不僅要把自己手里的燈提穩,還得指點約束堂內姐妹將燈提穩,壓力可想而知。但此刻,我卻不知道該為九九提供何種支持。我的悉心安慰已難見成效,我的參考意見也無從改變那些我們無法改變的現實。
最終,在那些難得的睡前閑暇時光。我們能做的,只是斜倚在床靠上,她逛她的琳瑯閣,我刷我的百曉生。很多時候,我都會憶起那些無話不談的日子,并對肆意夜聊到睡不著覺的時光充滿懷念。但我沒有告訴她,唯恐占用她本不充足的睡眠時間。
我曾經聽人說,如果你覺得兩口子在一起沒意思,各自玩自己的手機也沒意思。不妨試試,交換一下手機。然后,故事就開始了。于是,某天晚上,我慫恿九九交換了一下手機。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餿主意。我壓根看不懂九九手機群里的那些提燈宮專用名詞,而九九沉迷于我手機里狗狗和小九九的影集嚴重耽誤睡眠成了熊貓眼。
后來,我嘗試約同九九外出旅游。在此之前,我們曾經北通幽州,南至滇南,東達江南。所以我把此次目的地的方向定為了西向,藏地太遠,巴蜀恰宜。奈何,目的地定好了,我們卻邁不開腿,只能看著朋友圈里的美食美景望洋興嘆。
不過沒有關系,我還可以送禮物。女人對中意之人所送的禮物,通常都不太有抵抗力。我用兩張銀票賄賂唐二,托他弄了一套唐家秘制養顏膏,在九九生日那天送給了她。可惜的是,九九對此卻似乎并不太受用。她的動容程度,遠比不上七年前那三頁藏字信,也比不上五年前那刻字的木盒,甚至比不上三年前的立體賀卡。我突然意識到,我已不再確定九九想要什么?
是的,我依然會在每個可能的時機踩著凌波微步去接她回家,我依然會在每個分別的時刻傳音入密關心她,我依然會在為她花費時不計價格,我依然會在每晚睡前給她倒杯溫水,我依然會在半夢半醒間抱緊她告訴她我愛她。但這些愛,似乎已經深入骨髓,成為本能。而這種本能之愛,不是我想給予九九的全部。
只是,我清醒地認識到,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我能給予什么,而在于九九需要什么。七年之前,我清楚的知道,九九想要我,有我她就夠了。七年之后,九九想要什么,我模糊的猜測,卻再也無法確定。
我無法確定,但鬼肯定知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話。
06
一陣潮濕陰冷的風撲面而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酒也醒了三分。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踉踉蹌蹌走到了無名洞穴洞口。
無名洞穴看上去并不起眼,孤零零地隱匿在半山腰。洞口四周被植被完全覆蓋,雜草叢生,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裂隙掩映其中。
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猱身鉆了進去。
洞穴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著四周,緩慢前行,感覺身處于一個狹長的甬道。
行了約莫半柱香功夫,兀的,眼前出現了一絲光亮。我縮緊身形,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去。
洞穴盡頭,乃是一個七尺見方的石洞,洞底正中燃著一堆篝火,光亮正是源自于此。但我左顧右盼,所見之處卻是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坐。”正自猶疑,便聽得一聲低沉的聲音。空蕩的石洞使聲音變得雄渾,一時倒分辨不出是從何處傳來。
倘若我現年十歲,那我一定會半驚奇半驚懼的四處尋找聲源,而后奔出洞外。換作我二十歲,那我多半會歪著腦袋斜倚洞壁,以一種自認為酷炫拽實則二流子的姿態虛站著。但我已經三十歲了,所以我什么都沒問什么也沒說,只是依言盤坐于地。
甫一坐定,便見對坐石壁煙霧繚繞,一股黑煙奔涌而出,而后迅速幻化成一個人形黑影。也不見那黑影如何作勢,便已盤坐在我對側。
“你生的火?”我淡淡問道。
事實上,有太多問題縈繞在我心底。但初次見面,或許還是從一些簡單的問題開始比較好。
“我知道你冷。”
黑影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給了我一個不置可否的答案之后,便自顧自開始撥弄篝火。一根棒槌般的柴禾被一只黑煙交織的手臂拎在手里,不斷在篝火堆里撥弄,使其升騰起一陣陣火星。透過熊熊燃燒的烈焰,拎著棒槌的煙化黑影,給我感覺就像是地球時代熔火之心里噴涌而出的大螺絲。
“你不是鬼。”我想起了鬼怕火的傳言,不動聲色地道。
“我不是。”黑影停止撥弄篝火,昂起它那黑煙團團的頭顱,直視著我,接道:“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的全名是:介于及笄弱冠和花甲古稀之間難以名狀的莫可奈何癥候群。”說完,那團黑煙偏下位置裂開一道口子,從左至右斜著上揚,頗似狡黠的笑意:“或者,你可以稱呼我的昵稱,嵬。”
“幸會。”
“有意思。”嵬臉上的口子裂得更大。而后,似是察覺到我的不明所以,收起笑意解釋道:“在我的職業生涯中,聽到過無數的滾蛋,成批的嘆息,有數的哈羅,極少的久仰,但還是第一次聽到幸會。”
“不客氣,這是你應得的。”
“但我并不覺得你會真正感到榮幸。”嵬聳了聳肩,道:“想飛的燕掌柜不會,發瘋的易樵夫不會,十三,你也沒有理由例外。”
“易樵夫是怎么瘋的?”
“你聽過一句古話,叫做好奇害死貓嗎?”
“沒關系,我是一條狗。”
嵬又聳了聳肩,緩緩道來:“易樵夫十八歲那年,伐木途中碰到一株蘇鐵幼苗。此后二十多年,易樵夫對那株蘇鐵幼苗悉心呵護,每逢上山伐木,必不忘澆水除蟲。年復一年,蘇鐵最終變得根莖茁壯,枝葉茂盛,但始終不見其開花結果。”
“這二十多年,易樵夫心心念念便是鐵樹開花,儼然成了一塊心病。直到最后一次上山,他終于等到了。后來他進到這個山洞避雨,在這里,他打了一個盹,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在給蘇鐵澆水,但桶里盛的不是水,是血。”
“醒來之后,易樵夫看見了我,然后他就瘋了。因為他看見我時,我是一叢綻放的鐵樹花,血紅血紅的鐵樹花。”
嵬平靜地講完了易樵夫的故事,又開始拎著棒槌,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篝火。
嵬的語氣盡顯平靜,我的內心卻波濤洶涌。稍許平復之后,才盡量淡然道:“求不得是苦,有所得亦苦。是否生而為人,便注定無法超脫輪回?”
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一邊繼續撥弄篝火,一邊自顧自地說道:“成熟是一個很痛的詞,它不一定會得到,但一定會失去。”
莫名其妙的回應,我決定換一個話題。“是否在每個人面前,你都會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形態?”
問完我又盯著嵬仔細打量了一番,它看起來和初見時毫無二致,還是黑煙滾滾,還是像熔火炎魔。
“事實上,并不在于我如何表現,而取決你們自身如何具象。”嵬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通常來說是這樣,深夜不回家的男人和不化妝不出門的女人,他們眼中的我肯定是不一樣的。但也并不絕對,比方說,在你和黃屠夫眼中,我看起來就是差不多的。”
“木橋村的黃屠夫?”我訝然道。
“沒錯,木橋村的雙刀屠夫。”嵬點了點頭,道:“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們是很相似的。你打狗,他殺豬。你的打狗棒法登峰造極,他的切肉刀功爐火純青。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們似乎對自身保有罕見的某種……清醒的認知。”
“人類社會一般不這么叫,我們通常稱之為,自知之明。”
“無所謂。”嵬不屑笑笑,漠然道:“出道十三年,我見到過各式各樣的人。只敢在電影院淚流滿面的杰克,順風尿濕鞋的十二少,變禿卻沒有變強的一拳超人。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但他們都看見了我。后來,我將記憶里他們的影像逐一排列,試圖提煉出他們的共性。”
“提煉出來了嗎?”
“是的。”嵬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道:“但是,提煉出的結果,卻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它不完全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困頓,不完全是新來同事全為弟弟妹妹的悵惘,不完全是床邊伴侶激情不再的惆悵,不完全是未達巔峰卻已開始溜坡的憂慮,它更像是夾雜其中所產生的,對被遺忘在藩籬的自我的追憶和尋覓。”
“我知道為什么我和黃屠夫的具象如此類似了。”我微微頷首,目光聚焦到篝火之上。火焰躍動,在我眼中幻化成不同的模樣,一時像猴,一時若狗,模糊難辨。
我嘆了口氣,道:“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以為自己擁有無限的時光和可能,可以身披金甲圣衣,可以腳踏七色云彩,可以揮棒大鬧天宮,可以贏得萬眾矚目。但是到了最后,對鏡自省,才發現眼前是一個腳底長毛,很有前途的斗雞眼山賊。甚至于,連山賊都不是,只不過是一只嘴塞香蕉,肩扛大棒,背影落魄的喪家之犬。”
篝火的火焰凝結成了狗的模樣,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癡癡地道:“我猜,黃屠夫約莫和我一樣,都是一條狗吧。”
“你提醒了我,十三。或許看見我的精髓并不在于對自我的追憶和尋覓,而是一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自以為無所不能的熱血青年。隨著年歲漸長,韶華逝去。漸漸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油膩乏味,平淡無奇,對很多事情都無能為力的凡夫俗子。”
“有件事情我很好奇,你會看見…你…嗎?”
“有意思。”
嵬停止撥弄篝火,難得地沉默了片刻。它的目光與我平視,就好像是在看著我,但又仿佛穿透了我。那目光缺少聚焦,半是深邃,半是空洞,仿佛在沉思,又好似在發呆。
“還有什么問題嗎?”良久,嵬回過神來,將目光聚焦到我臉上,如是問道。語氣之親切,仿佛一位相交多年的知心老友。
“最后一個。”我正了正身子,使自己變得更為嚴肅正經,這才問出我的最后一個問題。
“九九想要什么?”
嵬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數據庫里檢索,又仿佛是在思考措辭。然后,它以一種比我更嚴肅更正經的語氣反問道:“你呢,十三,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問題。我想做一個好兒子,舉重若輕地解決原生家庭的困境與矛盾。我想當一個好父親,潛移默化地提供高質量的陪伴與表率。我想成為一個好丈夫,情深意篤地和九九從青梅竹馬到白頭偕老。我想變成想象中的自己,我想健身減肥,我想不再打狗,我想克服懶癌,我想學琴學畫,我想成為真正的蘭十三。
我想要的是如此之多,以致于我只能回答說:“我不知道。”
“九九也不知道。”嵬盯著我看了看,以一種哀婉的語氣說道。
這句話至少有兩種理解方式,但我沒有追問。到了我這個年紀,就該明白,很多事情,并沒有所謂的答案。
嵬也不再說話。
洞穴內突然變得靜謐,只有篝火堆里的柴禾,偶爾發出嗶哩啪啦的斑駁聲。橘紅的火焰將洞壁染得昏黃,這種微弱的混沌包裹著我,我覺得溫暖。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對坐了一柱香的工夫。然后我聽見了嵬低沉的嗓聲,他說:“準備好了嗎?”
與此同時,黑煙涌動,嵬已站立起來。濃密的黑煙交織在嵬的雙臂,幾欲沸騰。
“稍等,我有件禮物給你。”說話間,我起身站定,并從兜里掏出了棒子。然后,就像我此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按下了棒身的伸縮按鈕。
出乎意料,棒子居然沒有彈開。
“有意思。”話音未畢,嵬的十指虛化得更為鋒利,整個身軀裹挾著濃煙向我襲卷而來。
事實上,我并不覺得多有意思。或者是棒子太久沒用,或者是枸杞水泡多了,或者是鈦合金生銹,或者是伸縮按鈕出了故障。總之,在這個關鍵時刻,棒子卻一點都不利落。
我不死心地猛按著伸縮按鈕,終于,在嵬堪堪接觸到我的那一刻,只聽咯嘣一聲,棒子聞風而漲,迅速變成了我熟悉的模樣。
在那一瞬間,青春激蕩的熱血仿佛又回到了我的體內。我不再理會嵬的進擊,只是肆意地揮舞著棒子,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大開大闔似獨狼嘯月。往昔崢嶸歲月,仿佛都凝練在這三十六路棒法當中。
天下無狗使完,我已滿身大汗。喘息著站定,舉目四顧,石壁剝落,洞穴已然擴大兩倍有余。
嵬已不見蹤跡,獨我一人站在洞穴中央,更顯孤寂。
兀的,石壁裂隙間逐漸涌出縷縷黑煙,由四面八方向中央匯聚。我平靜的佇立著,呆看著,任由那黑煙纏繞著我,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下一秒,嵬吞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