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若說愧疚,我最對不起的就是我的姥姥。
弟弟比我小兩歲,他出生后,我就被送到了姥姥家,一呆就是七年。
姥姥家有四個大人:大舅、姥姥、二舅、二妗子,只有我一個孩子,全家人把我寵上天。
八幾年的時候,姥姥家又在一個偏遠的小村子,好吃的東西可真不多。
夏天,毒太陽曬著,大人們在打麥場上忙著,我在樹蔭下玩。賣黃瓜的小販老遠就開始吆喝:“黃瓜,黃瓜,剛摘的黃瓜,一個雞蛋換一斤嘍!”我一聽,撒丫子就跑去找姥姥,她戴著斗笠拿著鐵叉正在挑草,我牽著她的手就往家跑。她是小腳,趕不上我的步伐,我還埋怨她:“姥姥,你就不能快點!一會人家就走了!”她氣喘吁吁地回:“有你這饞丫頭在,他才不會走呢!他還惦記著我家老母雞的蛋呢!”
回去一看,那小販果真沒走,站在姥姥家的柳樹底下慢悠悠地吆喝,秤盤里早揀好了一般粗細的鮮嫩的黃瓜,等著姥姥把從雞窩里剛摸的還熱乎的雞蛋遞給他。
冬天閑著時,我媽會來看我。每次她走,我就跟在她的自行車后面追多遠,哭得聲嘶力竭。我追她,姥姥追我。最后,姥姥馱著筋疲力盡的我,邁著小腳,走回家去。路兩邊是青綠的麥苗,天上是溫吞吞的太陽,我的小臉黑一道白一道的,蔫蔫地一聲不吭。
回到家,她把媽媽送給她吃的花生炒熟,放到石臼里搗碎,攙上白糖,裝在塑料袋里讓我提著,駝著我走街串巷。那時候電視還很稀奇,大家沒事就聚到村頭巷口,三五成堆地瞎嘮。遇到人,姥姥就停下來和別人說兩句,我就從塑料袋里摸一點花生塞嘴里。白糖甜了嘴巴,心里也就不苦了。
姥姥家的主食是煎餅,可我吃的是白米白面。那時候他們村子里的水田都被當?shù)伛v扎的部隊種著,吃不上大米。每到秋季,那些當兵的把稻子收割完了,姥姥就去拾稻子。白天撿,夜里在煤油燈下把稻穗放到鋤頭上把稻粒給刮下來。再曬過幾個太陽,放到石臼里搗碎,用簸箕揚走那些谷殼,剩下雪白的大米。
姥姥把辛苦一個秋天積攢的白米裝在一口小瓷缸里,每到做飯時,抓一把米,放在一個用白布縫成的小袋子里,扎緊,再放到鍋里煮。然后,大人們都喝湯,煮熟的米一粒不剩得被姥姥從布袋子里翻出來倒進我碗里。
那時候,最奢侈的就是不過年的時候吃頓餃子。我是被小伙伴們羨慕的對象,姥姥變著花樣把家里那點面做給我吃。
有一次,我想吃薺菜餃子。小時候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滴水成冰,任哪都凍得嚴嚴實實的。姥姥頂著褐色的頭巾,穿著老棉襖,硬是從硬梆梆的土里挖了一籃子的薺菜來,又緊趕著一棵棵擇出來,洗凈切碎了,給我包了兩碗餃子。
冬天,薺菜還沒長起來,挺小的,挖那么多一定很不容易。后來,每次想起這件事,想起那天呼嘯的寒風,想起姥姥那干裂的嘴唇和手掌,我就禁不住熱淚縱橫。
春天,瓜果還沒熟,沒啥好吃的,對我來說是個寡淡的季節(jié)。方瓜葫蘆爬滿架,開了花,頂著個小瓜在上面。姥姥的背是我的船,我在暖陽下昏昏欲睡。突然,我看到一個小方瓜,精神一震,指著瓜喊:“姥姥,瓜!我要!”姥姥笑呵呵地過去給我摘下來,嘴里還叮囑著:“乖,這可不能吃,有毒!”
四姥姥出來了,看到這一幕,沒好氣地說:“就會慣!就會慣!要你命你也給?”
姥姥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一到傍晚,洗刷好碗筷,姥姥就牽著我的手或者背著我去教堂里念經(jīng)。說是教堂,其實就是一戶人家。那時候我腦袋瓜子很好用,別人教我的字一遍就記住了。時間長了,竟然可以認全那些經(jīng)文。有時候帶頭的人有事不能來,小小人兒的我就像模像樣地帶領(lǐng)大家念經(jīng),很是讓姥姥驕傲。
后來,我并沒有信奉基督。因為我覺得,如此虔誠的姥姥一輩子過得那么辛苦,光是牙疼,就是疼了五六十年。這實在是沒有說服力。
以前我不知道牙疼有多疼,后來,當我被齲齒折磨了好幾天后,我難以想象那五六十年姥姥是如何熬過來的。她是如何笑呵呵地背著我走街串巷的,又是如何若無其事地想著法兒滿足我的口欲的。姥姥,想起您,我就忍不住心疼。
鄉(xiāng)里流傳著一種迷信,沒有孩子的夫婦收養(yǎng)別人一個孩子,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命好,在我到姥姥家五六年后,已經(jīng)絕望的二妗子竟然懷孕了。我回家上學,小表弟恰好降生。時間剛剛好。
那時候每次再去姥姥家,我就嫉妒,覺得小表弟把屬于我的愛搶走了,故意惹大家生氣。有次半夜里我吼姥姥,然后跑出門,躲在大柳樹后面,看著一家人著急地出去找我,心里竟然很高興。
小姨拿著手電從我身邊經(jīng)過,姥姥驚慌失措地吩咐:“可一定要找到,這孩子小心眼,可別出什么差錯!”看她衣衫單薄,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我不忍心,默默站出來,跟著大家回去了。
畢業(yè)后,我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姥姥買了銀耳環(huán)和戒指,姥姥炫耀了一個村子。真希望我能夠一直讓她驕傲下去,可是后來工作生活都不是太盡如人意,自己焦頭爛額的時候,就沒有多去陪陪她老人家。
在她最后的時光里,我只去看了她一次。她的眼睛看不見了,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明明已經(jīng)不認識人了,卻還是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驚喜地喚:“瑋瑋啊,來看姥姥了呀!”
她握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講表弟的婚事,講她的擔心和期待。直到大舅打斷她不讓她再說。時間不早了,我和弟弟就回去了。
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想,我可以不走的。她無微不至地照顧了我七年,我哪怕留在她身邊陪她七天也好。就算三天,我也不會如此的后悔愧疚。
現(xiàn)在,我生活很好,有錢可以奉養(yǎng)她,有時間可以陪她,可惜,再沒有機會了。
我甚至可以帶著她去北京上海,去把她的神經(jīng)性牙疼治好。可惜,也沒有機會了。
后來,我再不敢忽視了我身邊的每一位親人。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對他們好,努力盡到自己的責任。功名利祿如何?貧窮富貴如何?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才是世間最深的痛,最永久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