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高一,我教高一。
“在職教師不允許補課,一經查實,取消公職。”教育法規上赫然寫著押韻的幾句話??捎钟姓l在乎呢?整個城市包圍在補課的氛圍中,從在職教師到專業補手,甚至大學生都轟轟烈烈地加入到這支撈金隊伍中。教育局也睜只眼閉只眼,只要不太出格的一律漠視。
領導介紹來一個小孩,說數學學得很吃力,要找老師一對一補習。驚訝,感覺像是釣魚執法,又沒辦法拒絕。正好一個人周末在家,除了做題備課也無他事,于是答應了下來。騰出每周末的一個下午,留給這個領導派發的小孩。
他的父母給我打了電話,不好意思地說,孩子從小數學就不好,老師要費心了。我松了一口氣,都是這樣的開篇,我想,這樣的起點會容易得多。
第一次見面是他父親陪他一起來,提了些蘋果,滿臉都是笑。反而男孩面無表情,戴著副眼鏡,眼睛里透著寧靜和憂傷,他微微朝我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頭發是當下男孩流行的款式。個子不高,瘦小的身體掛著一件空蕩蕩的外套。簡單客套了幾句他父親就離開了,他木然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切都和他無關。
一定是父母強制來補習的,排斥都寫在了臉上,雖然不說,但也心照不宣。的確很無奈,該休息的時間卻要學習,該放松的年紀卻受到束縛。不用再多說,知道太多道理,也無法改變現實。
“稍等,我收拾一下書桌?!睕]有人涉足的房間覆蓋滿各種雜物,書本隨意地疊放在一起,試卷夾雜在書和書中間露出不規則的一條邊。蝴蝶結發卡和各色的發帶散落了一桌,梳子,化妝品,擦鋼筆的紙巾各司其職地占滿了每一個角落,像沒時間整理的高中生的房間,滿目狼藉。隨意地把雜物摞在一堆,挪到雙層床的上床。雖然是雙層床,可從來沒有人在上面睡過覺,不知道父母當時買的時候是懷揣了什么美好幻想,充其量就是一個儲物臺。上面堆放著換季留下的被子,過氣的布娃娃,穿著綠色背帶褲的熊。熙熙攘攘,依然很熱鬧的樣子。有人注視的時候才會意識到平時的習以為常其實并不平常,突然覺得自己的房間像是一間,兒童房。
他站在門后靜靜地看著我,我能感覺到那種如芒的注視,有些尷尬,希望這些混亂都能被今天身上的大衣擋住。把書和雜物胡亂地堆在一起,搬書的時候終于在慌亂中逃走一本書,是黑塞的詩集《漫游者之歌》。
“喜歡這本書嗎?”
“排列組合很特色”
“數學老師的視角果然和別人不一樣”
終于在審視完之后有了一段對話。
“我們開始吧?!?/p>
“好?!?/p>
臨近高三,幾乎所有學校都完成了課程的學習,留下整整一年復習,等待那場蓄謀已久的戰爭。無休止的做題刷題,卻感覺不到枯燥,或者說沒有時間去感受枯燥。
順著教材過了幾頁,零零星星提幾個問,就已經可以斷定是上課信號不好的類型。接收的知識斷斷續續,卻也勉強湊成了一張知識地圖。高中數學也不過這些知識點,把每類題型記住,直接套模板,都能考個120,130。所有問題歸結起來,不外乎就是知識體系漏洞多,練得少,沒形成做題經驗。
這樣的小孩帶著整理下體系,做做題就可以了,我想。
每周的補習仿佛我們都在期待,不穿校服的小孩,像是剝開的荔枝,露出最青春,最鮮嫩的模樣。他會告訴我很多他們班上的事,比如誰和誰在談戀愛,膩歪得被老師調侃是人生贏家;誰又假裝是國際部的同學偷偷溜出學校,讓老師滿世界尋找;他還教我,被老師收手機要學會盡量拖延,爭取用一個模型機去替換……滔滔不絕的不只是高中生不為人知的秘密,甚至還有他的人生哲學。仿佛面前不是一個老師,而是一個崇拜他的小女生。
每次都在興致最濃時打斷他,像是一個話題終結者把他拉回數學的陣營,失禮但也沒有讓他反感。畢竟是花錢買的學習時間,他也會珍惜。我安慰著自己,在打斷他說話的路上繼續肆意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