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在其著作《搖落的風情:第一奇書〈金瓶梅〉繹解》中說:“什么東西都是不宜長期閑置的,女人更如此。潘金蓮閑了幾天,對小廝起了異心;李瓶兒閑了幾月,另嫁了蔣太醫;老西也有一段日子沒到李家,桂姐兒接下丁二官,那也是再正常沒有。西門慶氣消之后,當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其實西門慶確實是聰明機靈,其才智遠在許多人之上,但是這些才智多是用在官場與商場之上,對付女人他只能算是小白一個。甚至我們可以更加夸張地說,世間男人,沒有幾個是真正懂女人的,所以才會有“女人心海底針”這樣一句俗話。西方人認為,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其實是要男人更多地去理解女人,更多地去包容女人的神秘性。大偉人毛澤東也說,女人可頂半邊天。隨著封建社會的陳舊觀念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被摒棄,女性的地位也越來越被重視,尊重女性與理解女性,才是社會發展的最終趨勢。
西門慶帶領四個小廝打砸李桂姐的院子歸家,已是一更天氣。回到家天色已晚,院子里已經沒人,天下著大雪,天冷太太們都已經去躲被窩睡覺了。唯獨后廳儀門半掩著,西門慶好奇,立身粉壁前悄悄察看,只見丫頭小玉搬出桌子,擺上祭品,月娘向著香爐插滿香燭,往深空深深禮拜,許愿說:“我吳氏許配西門慶為妻,只因夫君留戀煙花之地,如今連我在內六位妻妾皆無子嗣。我內心擔憂,恐老了之后無所托付,故在此發愿,并且誠信供奉,只希望上天保佑我夫君早日回心轉意,以家室為重,妻妾六人中能生下一子,我的心愿也就滿足了。”當時天下著大雪,幾小時前西門慶又遭遇了薄情寡義的李桂姐的背叛,看到此情此景原本冷冰冰的心瞬間被融化了,頓時倍感愧疚,心里想:“原來我一直錯怪了她,她一心都是為了我好,到底還是正經夫妻啊。”就這么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正經夫妻”,勝過世間多少山盟海誓和海枯石爛啊,再轟轟烈烈的愛情,也抵不上“正經夫妻”這四個字有分量。
西門慶太感動了,上前從后面抱住了月娘,說,我的姐姐,原來你一直都是對我好,我錯怪你了,如今后悔都來不及了。吳月娘被這么一抱嚇了一跳,知道是西門慶,沒好氣都說你不會是走錯房門了吧,我是不賢良的婦人,你來找我干嘛?西門慶把吳月娘拉進房間,又是作揖又是下跪的,主動認錯,嘴里姐姐長姐姐短的叫,最后月娘被逗笑了,兩人至此冰釋前嫌,和好如初。當夜西門慶就在吳月娘房中歇了,不必細提。
我們知道從七月底西門慶和月娘冷戰開始,到現在十一月下旬,整整四個月以來,這是他們夫妻倆第一次說話,雖然說他們倆的感情封閉了四個月,但同時也醞釀了四個月,再加之他們之間的冷戰并不是因為夫妻二人之間具體有什么矛盾,而是因為瓶兒這個心結卡在月娘心里,再加上潘金蓮的挑唆,如今只是看誰先主動放下面子去捅破,這看似堅冰厚壁,卻實際上無比薄弱的窗戶紙,人嘛,說到底,雖然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是那個他們永遠得不到的人,但是放在心坎兒上的依然還是那個愿意在乎他們的人,如今冰釋前嫌,感情自然會比以前更加深厚。
次日清晨,西門慶和吳月娘和好的八卦大新聞自然在一群女人中間傳開。聽到八卦消息后,孟玉樓早飯都沒吃就走到潘金蓮房中。這時潘金蓮剛剛起床,正在梳頭。孟玉樓單刀直入,直接就說昨晚西門慶和吳月娘又和好了,昨晚在吳月娘房里過的夜。潘金蓮一聽,說道:“我們這些姐妹怎么勸和就是不聽,還裝純說守寡千百年也不和他說一句話,今天又是怎么和好了。”孟玉樓就說:“也是蘭香告訴我的,昨晚西門慶賭氣從院里回來,大雪中看到大姐姐就在院里燒香祈福,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兩人就和好在一起了。”接下來潘金蓮的毒舌分析得很透徹:“她個做大老婆的,燒個香你就默默的燒好了,非要讓男人知道,顯你賢德呢,要硬就硬到底唄,暗地里復合了,明里又跟我們這些人裝什么裝?”孟玉樓又說:“那也是啊,如今好人全都給她做了,倒顯得我們幾個沒有良心了,只有她想著當家的嗎?如今你快點洗漱好,咱們找李瓶兒,你我每人出五錢銀子,李瓶兒出一兩銀子,今天就安排一桌酒席,一來請他們倆喝上一杯,二來大家也放松放松,賞賞雪景,有何不可?”
我們來細品一下這段對話,結合之前孟玉樓在月娘面前勸月娘和西門慶復合的種種諂媚,分析一些孟玉樓的動機。之前孟玉樓勸月娘和西門慶重歸舊好,其目的是為了壓制李瓶兒,如今眼看倆人果真和好,立馬又轉移陣地,又準備聯合李瓶兒來對付月娘了。她提議的這個酒席,其實也是為了在大家面前充個好人的形象。這樣看來,孟玉樓這種不露山不顯水的城府比潘金蓮那種開門見山的內心,到處挑唆的刀子嘴還要更加可怕。
孟玉樓和潘金蓮兩人來到李瓶兒房中,說明來意。對這種事,李瓶兒當然豪爽了,二話不說開了箱子拿出一兩二錢銀子。兩人又來到李嬌兒和孫雪娥房中要錢,兩人卻都不愿意出錢。孫雪娥是個廚房主管,一年得不到西門慶的寵幸一次,自然是沒有錢,最后出了一根銀簪子,重三錢七分。李嬌兒雖說是財務主管,但是錢使多少交多少,沒有富余錢,如今娘家更是插槍走火,財務狀況更是岌岌可危,最后也是被威逼稱出了四錢八分銀子。其實,也難怪這兩小妾,確實比不得玉樓、金蓮、瓶兒三人,不但沒有錢,又不得西門慶的寵幸,連外快都沒得掙。最后所有人湊出了三兩一錢銀子。
當下,就把錢給玳安去購置酒食,后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簾,擺列酒筵。“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西門慶接酒在手,同眾人玩樂。良久,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姐妹回酒,唯獨孫雪娥跪著接酒,其余都平敘姐妹之情。席間,西門慶和月娘受眾人打笑祝賀,又有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四個家樂,用琵琶,古箏,弦子,月琴伴奏,合家歡飲,甚是熱鬧。四人彈唱的是《南石榴花》中的一首叫《佳期重會》的曲子,可就在這兒問題來了。西門慶聽出是唱的《佳期重會》,當即叫停,詢問是誰叫唱的。玉簫回答是潘金蓮,西門慶盯著潘金蓮罵起來。月娘見情況有點尷尬,趕緊轉移話題:“怎么沒有叫陳敬濟過來啊,趕緊去叫他。”才算是圓了場。
那么唱《佳期重會》為什么會惹西門慶生氣呢?單看曲名,這首曲子表達的是男女之間的久別重逢的美妙。不過我們可以先看一下曲子的內容:
“佳期重會,約定在今宵;人靜悄,月兒高,傳情休把外窗敲;輕輕擺動花梢,見紗窗影搖;那時節,方信才郎到;又何須蝶使蜂媒,早成就鳳友鸞交”。
細細品一下歌詞,再結合西門慶與月娘重新和好這個大背景,可以感覺到這首詞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在諷刺月娘,說昨晚西門慶巧遇吳月娘焚香祈福根本就不是巧遇,而是吳月娘精心設計的一出戲。而且吳月娘不懂音樂,在場的估計就吳月娘和孫雪娥聽不出弦外之音。潘金蓮在酒席上用這種月娘無法察覺的方式公開的嘲諷羞辱月娘,而對方全然不知,甚至還以為在祝福自己。潘金蓮能玩人玩到這個地步不得不讓人佩服啊。
不久,陳敬濟過來,吳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鍾箸,合家歡飲。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卻如挦綿扯絮,亂舞梨花,端的好雪景。月娘也從粉壁間太湖石上,親自掃來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給眾人。
吃茶中間,李銘進來了。李銘是誰?是李嬌兒的兄弟,李桂姐的叔伯,西門慶道及昨日桂姐家之事,這李銘說得漂亮:“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媽干的營生。爹也別要腦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為什么這幾句話說得漂亮:一是本來就專為此事說情,卻裝著不知;二是表明自己無牽連;三是為桂姐開脫;四是勸合西門慶和桂姐;五是又為后面情節鋪路。
第二天,雪晴。李桂姐送了燒鵝和酒給應伯爵、謝希大,希望二人邀請西門慶到院中接受賠禮道歉。畢竟李桂姐內心還是很害怕的啊,西門慶在當地是何許人也,如今自己拿了人家的錢還接了別的客人,無論是情感上還是道德上李桂姐一家都是不占理的。更何況西門慶可不是什么老實人,他有各種手段讓她一家穿小鞋,吃不了兜著走。受了李桂姐的禮,應伯爵、謝希大自然來西門慶家中說和了。應、謝二人到西門慶府上,開門見山就是一頓勸,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二人一齊跪下,“哥甚么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不得哥去,沒些面情了。到那里略坐坐兒就來也罷”。二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軟磨硬泡總算是把西門慶說通了。
西門慶被應、謝二人邀到李桂姐院中,早擺了一席齊整酒肴,還叫了兩個女同行彈唱,桂姐和桂卿打扮迎接,李媽媽跪著賠禮。又是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幫閑,一番打諢耍笑,兩姐妹相互配合,把西門慶笑得要不的,惱恨早飛到爪哇國去了。其實每個人的性格都具有雙面性與對立性,擁有善的一面的同時,也有惡的一面,只是平時在各種規章制度或者現實問題的壓迫之下,只有一方面顯現得更加明顯罷了。這一段,西門慶看似性格飄忽不定,才過了一晚,賭誓馬上就被忘記了。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樣的人物豈不是更加的天真率直?在整部小說中,作者所刻畫的人物都具有性格的兩面性,這樣讀來,會讓讀者更覺人物的飽滿,而不是在紙面上的一個二維的形象。
家中,月娘置酒回謝前一天幾個小妾的宴請,又預備給玉樓提前上壽,另請了若干人陪著。眾妻妾都不知西門慶去了哪里。唯有潘金蓮猜到了:“前日李家請了李銘過來打探,今日應、謝二人肯定把他勾去李桂姐院里了。”眾人終究等到西門慶從院中回到家,又是一番吃喝玩樂,眾人都喝的不少。散后,李瓶兒回房在雪地滑了一跤,潘金蓮裝醉拉攏瓶兒,“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李瓶兒感激不盡:“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受人算計,還對人千恩萬謝,李瓶兒真是糊涂啊!
正是:空庭高樓月,非復三五圓。何須照床里,終是一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