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六院的醫生來說，夜班早已成了家常便飯，趙啟平自實習期起便三天倒一次夜班，為了不影響家里人，早早就找了房子搬出來一個人住。

他的屋子里有很多書，從名著到18x本子，從日韓到歐美，凌亂不堪地散在書架地板等各個地方，但凡有人要進門，他必定要交代一番，哪里能坐哪里不能坐，哪里不能碰都是黑膠唱片，壞一張會要他的命。因此他的朋友們很少去他家，更多的時候大家在酒吧尋歡作樂，然后各自回自己的窩。

趙啟平的朋友很多，也很少，能聽他從詩經楚辭談到弗洛伊德再談到富堅老賊的人真是少之又少，而奇怪的是每當他酒癮上來振臂一呼，必然又是一個歡鬧的大party。

但是如同他自己所說，他的內心深處深藏著一個寂寞的靈魂，這個靈魂每到凌晨加班的時候就呼嘯而出，抱著他的大腿哭爹喊娘，哭累了倚靠在他腿邊，憂郁而痛苦地說：“趙啟平，我求你找個靈魂伴侶吧，快三十年了，我真寂寞。”

于是趙啟平從二十五歲起杜絕了加班。

……不可能。

他只是杜絕了獨自一個人待著。因為一個人的時候，作祟的不只是翻黃漫的手，還有那顆不安分的心。

安迪則是另一個極端。她極度地喜歡控制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家里空曠的如同沒有人居住，鬧鈴響的第三聲她無論多困都能坐起來，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換上運動服下樓跑步，跑三百米之后才能逐漸清醒過來，恢復正常的狀態。

她的朋友極少無比，一個奇點，一個老譚。其他人最多算是鄰居和飯友而已，在美國的時候她經常自己做飯，雖然都是簡餐，但好歹還有烤箱，偶爾烤個懶人餐也不在話下。

只是在見過邱瑩瑩的廚藝之后她終于告別了自己做飯，時不時冷著臉到隔壁門口等邱瑩瑩下班，就差手里捧著碗了。因為她的職業和年齡，隔壁的姑娘們都把她當做沒有距離的領導和大姐，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送上做好的菜。

比如黃燜雞，怎么會有這么好吃的東西。

比如梅菜扣肉，豬肉居然一點也不膩。

比如松鼠桂魚，這刀功簡直就是上天的饋贈。

安迪對吃的從不講究，但也很挑剔。虧得她有很高的雙商，才能在國內的多次應酬上不放下筷子去罵娘。她愛邱瑩瑩的菜，這感覺就像是走進了一棟美食城堡，連墻皮都是干炸蘑菇做的。

她的吃貨屬性從來被小心翼翼掩藏起來，直到有一天，她出門覓食的時候撞上了趙啟平。

好巧不巧這天是中秋假期，邱瑩瑩放一天假，跑回家里去吃月餅，臨走之前給安迪送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蓮蓉蛋黃和小龍蝦味的月餅，讓她嘗鮮。她本來抱著這東西有什么好吃的態度咬了一口，再回過神的時候月餅早已下了肚，仔細砸吧砸吧嘴，居然不記得味道。

所以她穿上衛衣趁著月黑風高去便利店買月餅，正巧碰上了送曲筱綃進電梯回家，剛剛接過吻嘴還腫著到便利店買冰啤酒冷敷的趙啟平。

兩人在收銀臺碰面，尷尬地互相看了一眼。收銀臺邊的杜蕾斯和綠箭并排而列格外顯眼。

收銀員看了看他倆，叼著煙問哪位先結賬？

趙啟平禮貌地退后一步，安迪道了謝，把一大兜子月餅放到收銀臺上，趙啟平探頭看，說了句這個牌子不好吃。

安迪沒說話，只見趙啟平把那個牌子的幾個月餅挑出來，顛顛地跑到月餅區扔進去，重新挑了個牌子，撿出蓮蓉蛋黃還有幾個冰皮，讓收銀員結算。

安迪默默地把他的啤酒也算了進去。

兩個人就這么一言不發地走出便利店，趙啟平看了看電梯說我不想上去，萬一嘴更腫了明天就沒法見人了。安迪從袋子里拿出冰鎮紅茶給他，他那罐啤酒明顯剛放進去還是常溫，趙啟平拿的時候沒注意，她結算的時候也沒感覺。現在這罐常溫啤酒在一堆冰鎮紅茶里格外尷尬。

他倆道了別，一個往里一個往外，趙啟平拿著手機加安迪的微信，安迪那邊一秒就通過了，發過一個善意的微笑表情。

月餅吃多了積食。他說。

啊？那怎么辦？

你分我一半吧，為了報答你的紅茶之恩，我替你吃。趙啟平說。

好啊那你轉過來。

趙啟平轉過去，安迪還站在那里。齊肩發，修長的身材，未施脂粉的臉，怦然就撞了他的心。他用心里的手按住那顆躁動的靈魂，小跑著回去兜了半袋子的月餅，千恩萬謝地跑出了歡樂頌。

再不走他會變成渣男，被曲筱綃車裂凌遲再鞭尸。好在他控制得住自己，感情上他的原則從來只有一條。

無限的信任與無限的陪伴。

這就夠了。

（二）

曲筱綃半夜三更喝醉了酒給安迪打電話，安迪忙穿好衣服跑下樓去接她。送曲筱綃回來的是她的好兄弟姚濱，把曲筱綃交給她之后轉頭就走，連寒暄都沒有。

安迪不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但按照她一貫的經驗，任何一位男士都不應該把女士單獨留在戶外，這是禮節。所以她剛準備開口叫姚濱，便看到旁邊的樹叢里站著一個人。

她嚇退了一步，那人趕忙出來，正是趙啟平。

趙啟平向她揮了揮手機，說是曲筱綃給他打了電話，被姚濱搶過去，他找不到她在哪個夜店，只能到樓下來等。

你們吵架了？安迪問。

還沒等他回答，曲筱綃便在她懷里大哭起來，妝花了頭發亂了，整個人如同小貓一般掛在她身上，一邊哭一邊說安迪你說趙啟平是不是混蛋，他居然要和我分手啊。

安迪很是驚訝地看向趙啟平，后者低著頭不說話，伸手去把曲筱綃從她身上揭下來，曲筱綃一見是他，吵吵嚷嚷地開始鬧，掙扎著要自己走。最后還是安迪去抱住了她，哄著勸著拉進了電梯。趙啟平還是不說話，曲筱綃打他也不皺眉不還手，她不讓他進電梯他就不進，等到了二十二樓的時候從旁邊電梯悄悄出來。

安迪準備把曲筱綃送回2203，又怕她一個人不安全，趙啟平知道她睡眠淺，半夜把她叫醒已經很難為情，便說你回去睡覺吧，今晚我在這里。

她點了點頭，把曲筱綃的吵鬧關在了走廊里。過了一會兒還是不放心，透過監控去看，曲筱綃坐在走廊里哭，趙啟平則在一旁蹲著，手按著她的頭對她說著什么。幾分鐘后2202的幾個姑娘開門出來看了一下，被趙啟平勸回去睡覺，而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安迪的攝像頭一眼。

安迪覺得他仿佛是在透過攝像頭詢問她的情況，想想總還是要關心一下，于是拿了冰水給曲筱綃醒酒。

曲筱綃經過趙啟平的一番安撫，總算是安靜下來。他從她包里找出鑰匙，把人放到床上，轉頭才發現安迪正站在沒關上的門邊。

給，冰水。安迪說，給她喝一點，她哭得太久了。

趙啟平依言而行，安迪從她的梳妝臺前找到卸妝的用品，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妝擦掉。這時曲筱綃已經睡熟了，一邊抽噎一邊睡，像一只奶貓。

安迪摸了摸她的頭發，蓋好被子，跟著趙啟平走出了她的房子。

夏季的走廊里有風，微涼的風吹得安迪裹緊了衣服。

你們分手了？安迪問。

趙啟平說，對，我發現我們還是不合適。

可是為什么？你們看上去很般配。安迪不解。

般配嗎？趙啟平苦笑，你不知道她有多鬧。

她一向都是這樣啊。安迪說，敢愛敢恨，有什么說什么，想怎么活就怎么活，這才是小曲不是嗎？

但是太累了，安迪。趙啟平靠著墻，垂下了頭。我每天上班，要經歷那么多糟心的人和事情，下班還要用全部的精力應對她，我覺得很累，非常累，身心俱疲。

安迪看著趙啟平的黑眼圈，選擇性地相信他的話，她不喜歡多問，但是出于她是曲筱綃朋友的立場，免不了要多關心一些。

那你準備怎么辦呢？

分手了，就先單著吧。我突然發現一個人也挺開心的。趙啟平說。

安迪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而趙啟平看著她在走廊里發抖，垂眸說道，你回去吧，我抽根煙。

你是醫生，知道抽煙對身體不好。安迪下定義一般地說。

是的，我知道。趙啟平說，你放心，沒有成癮，只是一種排遣情緒的方式。我沒有別的方式了，不能喝酒，明天還要上班。

那我回去了。安迪說。

好。

趙啟平看著安迪消失在2201的門后，又看看她安的那幾個攝像頭，最后站在了窗口。

這種復雜的心情是他從未有過的，他不確定自己對曲筱綃的喜歡究竟是什么，她這樣的女孩他未曾見過，真的接觸之后卻發現不適合自己，而仔細想想，如果真的只用不愛了這樣的托詞，對她來說是一種多大的打擊。

沒有人不愛曲筱綃，即便她有很多很多的小毛病，熱愛炫富和抖機靈，但她的情商和智商都最受男人欽慕。她和安迪這樣的人不一樣，安迪與人有一種距離感，永遠都無法觸摸到的距離。

趙啟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修長，骨節分明。適合做手術的一雙手。

他不知道他此生最終會牽起誰的手，他還年輕，不是嗎？

（三）

你永遠不會知道趙啟平的心思，他的心如同一只亂蹦的小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熱愛著生活，喜歡一件事便全身心投入進去，直到厭煩為止。

此刻，也許趙啟平已經厭煩了曲筱綃，他有多愛她的纖腰細擺姿態嬌俏，此刻便有多厭倦。因為他不止一次發現曲筱綃對別人也是這樣的姿態，即便那個人是她已經給他介紹過的青梅竹馬，或是說，發小。

他那天接到曲筱綃的電話時氣已經完全消了，之后曲筱綃還沒說幾句，電話便被姚濱拿了去，讓他怒從心頭起，電話沒掛，他就一直聽著姚濱哄撒嬌哭泣的曲筱綃，最后終于忍不住按掉了電話。

他能察覺得到姚濱喜歡曲筱綃不是一天兩天，青梅竹馬敵不敵得過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在于這個竹馬有沒有魄力。從前曲筱綃在國外過得風生水起，姚濱無權干涉，這次回了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又碰上趙啟平這樣的對手，他怎么會善罷甘休？

因此趙啟平發現姚濱跟著曲筱綃闖入了他的生活，生活里不僅有曲筱綃的活蹦亂跳，還有姚濱跟在她背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愛曲筱綃的時候，每一個舉動都小心翼翼，生怕姚濱有一天把她搶去。而事實上，等他真的不愛她的時候才發現，姚濱的目光從來都只在曲筱綃一個人身上，他做過什么沒做什么，和他似乎都沒什么關系。最多不過是他們吵架后永遠都是姚濱在安慰曲筱綃，勸她回頭，或是勸她離開。

趙啟平看上去是一個極其自我的人，沒人知道他的內心長什么樣子，即便是他那條孤獨的靈魂，也無法詮釋他的本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小萬眾矚目的“別人家的平平”怎么會在深夜里獨自在衛生間里痛哭，或者從不抽煙的自己，為什么會把自己反鎖在房間的衛生間里一次抽完半包煙。

衛生間是個照妖鏡，照出的趙啟平從不是夜店小王子，也不是六院黃金單身漢。他只是兒時那個得了一百分，高高興興回家卻只看到父母默不作聲地收拾房間，沒人問他的成績的趙啟平。從此他家的玻璃杯一打一打地買，又一打一打地碎。父母砸過玻璃之后仍舊在朋友們面前裝作琴瑟和鳴歲月靜好，而他在他們砸過玻璃之后，只剩下了心底蜘蛛網一般的裂縫。

他曾經問過心理醫生，要怎么才能治愈這種傷害。醫生告訴他，放任自流，總有一天會碰到另一個孤獨的靈魂。

遇到曲筱綃的時候，他以為曲筱綃和他一樣，借著表面的風光去掩藏內心的荒漠，處久了才發現，原來曲筱綃的內心和她的表面一樣，光鮮亮麗，讓人一覽無余。

安迪總歸還是不放心曲筱綃，清晨鬧鐘沒響她便坐了起來，穿著睡衣準備去敲2203的門，剛走進走廊卻發現窗口大開，趙啟平仍站在那里。他的襯衫有些亂，下巴上微微冒著胡茬，目光疲憊而倦怠。

他有2203的鑰匙，卻一夜都沒進去。他說自己不抽煙，卻扔了一地的煙頭。安迪看他的時候他的眼眶微微紅著，見她出門，突然轉向窗口的方向，將煙頭熄滅，吸吸鼻子又轉回來。

你站在這里一晚上？安迪問。趙啟平點了點頭，你這么早？

安迪說，我不放心，所以還是起來看看。

她沒事，昨晚醒的時候給我打了幾個電話，現在好好睡著。趙啟平說著蹲下去把煙頭攏了攏，一并撿起來扔進垃圾桶。能借你的洗手間用一下嗎？

當然。安迪拿出鑰匙去開門，趙啟平悶不做聲地進去，借了安迪的洗手間洗臉，出來的時候頭發和臉都微微濕著。

我走了，趙啟平說，她有什么事你給我打電話，她醒來看到我在這里，肯定又以為我和她分手是鬧著玩。

所以……你們真的分手了？安迪問。

趙啟平點了點頭。

我想清楚了，我們該結束了。

那天之后安迪再也沒在歡樂頌見過趙啟平，她一貫繁忙，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不過她也沒再見曲筱綃，即便她們住門對門，曲筱綃這幾日早出晚歸，給了她一種對面沒人住的假象。

她跟著2202的幾個小姑娘吃了幾頓飯，又一次拜倒在邱瑩瑩的廚藝之下，恨不能有一天把邱瑩瑩雇回家。

吃飯的時候邱瑩瑩小聲問她曲筱綃和趙啟平是不是分手了，怎么最近都不見趙醫生來歡樂頌找她，她笑笑不做聲，關雎爾看懂了這個笑容，拉著邱瑩瑩說，估計是分手了。那天晚上曲筱綃在走廊里哭，她們都見過，趙醫生就在旁邊，卻沒有怎么安慰，這根本不正常。

安迪說，你們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去多給我做一道蓮藕排骨，上次吃到撐，早上多跑了兩公里才緩過來。

邱瑩瑩哈哈大笑，說好，我明天就給你做。

這時樊勝美踩著高跟鞋回來，邱瑩瑩好奇地問她不是去應酬嗎，怎么會這么早。樊勝美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猜我看見什么了？

兩個小姑娘湊過去八卦，樊勝美說，趙醫生一直在樓下站著呢。

安迪聽這話，不緊不慢地把碗里的胡蘿卜和雞塊吃掉，樊勝美還在講趙啟平站在樓下抽煙。安迪聽到這里，胡蘿卜哽在喉嚨口。

居然還在抽煙？

趙醫生不是一向潔身自好嗎？

她起身，對幾個姑娘說自己吃好了，想出去轉轉，沉迷八卦的幾個人目送她出了門，她摸著鼓鼓的肚子，乘電梯下了樓。

趙啟平果然等在門外，透過玻璃門便能看到一點紅色的光芒。那是他手里的煙頭。安迪推門出去，看他的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而趙啟平見她出來，則露出了一個委屈的表情。

安迪。他說。

我想吃月餅。

你那里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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