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么美好的一天也終將過去。余書坐在公交站牌下，抬頭認真地看著天色一寸又一寸地暗去，直至整個天空完全被黑色吞沒。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溫柔地望著懷里正睡得香甜的小湯圓，開心地抱怨著：“小湯圓啊小湯圓，玩起來像個小瘋子，一出游樂園，就乖順地像只小羊，要親親，要抱抱，然后呼呼睡去。”
假日里的公交車總是有些擁擠。余書怕擠壞小湯圓，只能眼睜睜看著公交車一輛又一輛地開走，有些無可奈何卻又心甘情愿。
2
夏遼已多年未回Y城。若不是他母親思兒心切，裝病催歸。這個十一假期，估計他還是會在公司里度過。
黑色的夜有彩色的霓虹，半是絢麗，半是孤寂，開車駛過一條條陌生而又熟悉的街道，夏遼的思緒已飛得很遠。
一整座城市都在遇見，他遇見她，她遇見他，夏遼終于看見了余書。他下意識地想要逃跑，重重踩下油門，車子如箭一般飛快沖過站牌，只留下一縷輕煙飄散空中。
他忽然莫名地心痛起來，那一刻，他才敢正視自己的感情，他多么害怕再次遇見她，又多么期待他們的重逢。最終他克服了內心的恐懼，在前方路口掉個頭，他又往回開。整個人緊張得有些不知所措，下車前，長長舒口氣，他會偽裝他自己。
有人在公交車站牌前停車，真是毫無規章制度可言。余書試用鄙夷的眼神射向從車上走出來的那個人。眼睛不由瞪得如銅鈴般大，在迎上夏遼復雜而又炙熱的目光后，余書很不自然地默默低下頭，以掩飾自己內心掀起的萬千巨浪。
“小書，好久未聯系了。”夏遼努力平靜的聲音背后滿是壓抑的感情，“這些年，你過的還好嗎？”
“比你好！”余書想也沒想，隨即沖口而出。說完，她才有些后悔，這么多年未見，她有何自信認定，她會過的比他好？
“還是那個余書，總是傻傻的倔強中透著孩子氣。”一想到這兒，夏遼的嘴角就浮現出一絲笑意，隔了好久，他用不容回絕的聲音建議道：“我送你們回家。”
余書聽后，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但語氣堅定，態度堅決地說道：“不用麻煩了。”話落，小湯圓不早不晚的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夏遼連忙脫下外套蓋在小湯圓身上，很自然地從余書手里抱過他，且行且說：“快點上車，不要讓小孩子著涼了。”人一旦被發現軟肋，總要試著妥協，余書最終還是乖乖聽命了。
夏遼現在的心情有些紛亂，他的手牢牢握著方向盤，嘴巴囁嚅著，思忖著措辭。
余書雖坐于后座，但她還是捕捉到了夏遼的反常小舉動。還沒待他開口，余書已搶白道：“好好開車。”
“好！”夏遼一口答應，他還是不夠勇敢。
車內的氣氛很安靜，也很尷尬。小湯圓睡得昏天暗地之際，突然從睡夢中清晰地叫了聲“媽媽”。
“小湯圓，小湯圓。”余書輕輕喚著，想要探清他是否已經醒來。未聽應答，余書只好輕柔地拍拍他的背，好讓他繼續安睡。
“這是你的孩子嗎？”夏遼開口問道，語氣淡淡的，他確定他會聽到肯定的回答。
“是啊，怎么了？你覺得我不配擁有幸福？你認為我應該一直在追尋愛的路上，而不是當下被愛，此時此刻正幸福著？”余書刻意壓低的嗓音下充滿著激動。
良久，夏遼認真而又鄭重地回答：“余書，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女孩。你比誰都應該得到愛，我企盼著無論何時，你身處何地，你都能幸福。謝謝你過得很好，也算償還了我的心愿。”
余書的淚水不爭氣地落下，她快速拭去，別過腦袋，看向窗外。這一看，她忍不住小聲嚷道：“夏遼，你開錯道了。上一個路口，應該右拐才對。”
“對不起啊，我已經很多年沒回來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夏遼感傷地說道，再尋路口掉頭。
“沒事兒，你不回家不是很正常。你向來志向遠大，不出人頭地怎可回鄉？想必而今早已事業有成，志得意滿。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故而專門開車出來溜溜？”余書嘲諷的口氣中泛著酸。
“小書，你還是你，一直未變。”夏遼說罷，隨后一路無言。空氣里仿佛只剩下了呼吸和心跳。
幸福總是來得不容易。夏遼一番千回百折、煞費苦心后，終于把人送到目的地——幸福家園。
車子一停，余書不走心地說了聲“謝謝”，立馬急不可耐地逃下車，抱著小湯圓匆匆往里走。
夏遼下車，接連追了幾步，隨后放棄，呆呆凝望著余書的背影漸行漸遠，若有所思。你若不幸，我來負責；你若幸福，我不打擾。
起勢，垂手立正，向左開步，兩手平提，屈膝下按。門衛大叔還在小區門口打太極。早把眼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他樂呵呵沖走近的余書問道：“余小姐，你男朋友啊？怎么不請他上去坐坐？”
余書回身一望，看到夏遼還傻傻的站在原地，霎時羞紅了臉，一跺腳，再轉身，嚷著：“不是啊！”嚷完，更是步行如風。
夏遼笑了，他的疑惑在那一刻消散，內心有個肯定的聲音告訴自己：“余書，不管你有過怎樣的過去，我都不在乎。我很慶幸你現在是一個人，讓我有了一個可以靠近你，無限接近幸福的可能。”
3
余書手牽著小湯圓，推門走進暢聊吧時不免愣住。原來夏遼正坐在不遠處的一角向她招手。余書的腦袋霎時一片空白，直至小湯圓掙脫掉她的手，自顧自跑去玩。她才開始有些清醒，踱步到夏遼身邊，好奇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現在是信息時代，我要找到這家名為‘超級無敵宇宙第一暢聊吧’的店鋪會有多難？”夏遼一副“so easy”的得意表情。
余書的心“咯噔”一下，輕聲詢問道：“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呀？”
“未曾忘記你的理想。”夏遼動情地說道。
隨著這一聲，他倆的思緒一起飛回十年前的夏天。那一年，他們剛結束大一生涯，分別從兩地趕回Y城，參加高中同學會。
同學會行進到一半，余書給夏遼使了一記眼色，夏遼心領神會。這時，余書推說肚子不舒服，夏遼當仁不讓要送她去醫院。于是，他二人就順利開溜。
一出商場，余書一改病懨懨的可憐樣，立馬生龍活虎、嘰嘰喳喳起來，絮絮說著：“我本來很期待這次同學會，想大家三載同窗，一年未見，該有訴不完的相思，道不盡的感慨。誰知一見面，盡是些客套。有時候寒暄一下，也是在所難免，那也不要三五句過后，基本信息了解完就結束，大家坐在KTV唱唱歌就好。難道我只是來聽你們唱歌的？大眾聚會這樣也就算了，姐妹小聚也隨了俗，匆匆一頓飯，一場電影，幾首歌，全程不講幾句交心話，一天的約會已結束。難道坦誠相待、吐露真言，大家靜心好好說話，只能在寢室深夜臥談中才能實現嗎？”余書的語調越來越憂傷。不過才一會兒，她仰天一笑，興奮地說：“夏遼，我以后一定要開一家‘超級無敵宇宙第一’暢聊吧。店內提供最香甜的糕點，最可口的飲料，最優質的服務，最舒適的環境，專供朋友、戀人、親人等坐下來談心。我保證客人無論是消費一塊錢，還是一百塊錢，他們都是我尊敬的上帝，想坐多久都沒關系……”
“先生，您的咖啡和面包。”店員小娜的出現，將余書和夏遼同時拉回現實。
“謝謝。”夏遼表示禮貌后，呷了一口咖啡，嘗了一口面包，情不自禁地嘆道：“果然是宇宙間最香甜的糕點，最可口的飲料。”
余書“噗嗤”一聲笑了。夏遼心頭一陣微風拂過，臉上幸福洋溢。余書見狀，旋即收斂笑容，板起面孔，扭身往廚房走。
“小書。”夏遼起身挽留。
“別喊我名字，別打擾我工作，別影響我心情，別讓我恨你，別做太多停留。”余書頭也不回。
夏遼心頭的那陣清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風暴雨的殘酷侵襲。他苦思良久，方有一計，招手喚來一直在一邊玩皮球的小湯圓，附他耳邊神神秘秘地說著話。小湯圓頻頻點頭，以示萬事包在我身上的決心。
4
一連三天，夏遼只做一件事——等待。他相信余書只是氣一時，恨一時，總有一天她氣順恨消時，她自會出現。如果她態度堅決，執意放棄，那夏遼就觍著臉，試多一次。
夏遼坐在噴泉池邊，時刻忍受著希望與失望交替出現的煎熬，他愿意化身成池中的石頭，就這樣無怨無悔地一直等下去。
“夏遼。”忽聽得一女聲，但貌似聲音不像。
夏遼一抬頭，認出來人，詫異地問：“苑子雅，怎么會是你？
“不是你叫我來的嘛！”苑子雅一臉無辜地說。
“別開玩笑了，你知道我等的是誰。”夏遼認真地說。
“誰跟你開玩笑呀！不是你對小湯圓千叮嚀萬囑咐，喊她媽媽千萬要來玉壺中學赴約，害得鄧恩勛差點與我翻臉。這不好不容易撇下他，機不可失，有什么心里話盡管跟我說，雖然我們倆今生有緣無份，但沒關系，來生猶可追。”
“小湯圓是你跟鄧恩勛的孩子？”
“除了我倆，誰還能生成這么可愛的孩子。余書這丫頭該不會瞎說孩子是她的吧？簡直做夢。我們夫妻倆出門度個假，拜托她照顧幾天，她倒照顧出感情來了。”
“你跟鄧恩勛在一起了？”
“你都沒跟小書在一起，我跟恩勛在一起有什么好稀奇。”
“我們只是過去沒在一起。”
“你小子還在憧憬未來？”
“我相信小書。”
“堅信她仍是個傻女孩，會一直一直犯傻？”
“不是的。”夏遼滿眼柔情，剖白自己的真心，“她是我心里唯一的女孩。”
5
“夏遼，你騙人。”余書不知從何時起已站在夏遼身后，眼睛通紅。
伊人始現，夏遼激動、緊張，心痛又心疼，一時間百感齊發，不能言語，試揩去余書眼角的淚水，卻被她無情地避開。
“哎呀！”苑子雅一手牽起余書，一手握住夏遼，做起和事佬，“小書、夏遼，人生苦短，有多少個十年？你們已經錯過了一個十年，還想怎樣呢？現在請誠實地面對自己，跟著自己的心走。是去是留，是緣是劫，今天做個了斷。”說完，她同時放開二人的手，毅然離去，只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天地間，仿佛一下子只剩下他們二人。余書輕聲承諾道：“我會好好說話的。”夏遼微笑著點頭。
余書慢慢打開記憶匣子，說道：“那年高三畢業，我約你來這池邊見面，鼓足了勇氣才敢對你講：‘夏遼，高一開學第一天，班主任就形容早戀是一場早熟的果子早爛的悲劇。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里。于是三年來，我努力積極向上，全身心投入學習，只待自己自然而然地成長為一棵成熟的果子時，也就是三年后的今天，我才敢向你表白，夏遼，我喜歡你。’”
“對不起。我記得當時我故意裝傻充愣，笑著說：‘小書，我知道你喜歡惡作劇，但玩笑不要開太過嘛！我們倆是什么關系？是世上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不帶這么開朋友玩笑的。’”夏遼接著回憶道。
余書微笑著瞅了他一眼，說道：“其實我還是聽出了你的真實想法。你故意用否定的語氣拒絕了我的愛意，既給了我答案，也給了我臺階下。為了能跟你繼續做朋友，我故作生氣，說：‘這都被你發現了，你好歹也配合我一下，說一聲，余書，我也喜歡你。哎呀，你真是一點都不好玩。’”
“哈哈。”當時的苦澀已被時間釀成甜蜜的過往。余書與夏遼忍不住笑了起來。
“自那以后，我們還是好朋友。”余書凝視著夏遼。
“嗯。”夏遼緩緩點頭。
余書的眼睛開始望向遠方的天際，神色滿是哀傷，語調也有些悲涼：“我們徹底決裂是大四畢業前夕。那年五一，我又約你來這池邊。見到你，語氣輕松又活潑：‘夏遼，四年大學時光一眨眼就過去了。你我都沒在最美的青春年華里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這多遺憾啊！為了讓我們的人生圓滿些，要不我們將就著試試？’”
“然后我不解風情地一本正經地說：小書，凡事得有個認真的態度，怎好以游戲的姿態對待愛情。反正我不陪你玩。’”夏遼有些悔恨當初。
“于是，我略帶哭腔，說道：‘誰說我在玩呀？我是真心實意地要跟你在一起。七年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你到底要裝傻充愣到什么時候？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我想與你心貼心，而你卻永遠站在我一尺外。’”余書痛苦地回憶，作勢要打夏遼，他不躲避，甘愿受之，余書一笑作罷。
“我那時真被你逼急了，說了讓人傷心的話：‘小書，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思完全不在感情上。馬上就要畢業了，我只想在H市單槍匹馬地闖一闖，干出一番屬于自己的事業。待那時，我才有資格談戀愛。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是的時候，輕易許下一份難以兌現的諾言。原諒我只是個普通人，一心只能一用，愛情與事業，目前我只能選一個，不然我兩頭都干不好。小書，你是個好女孩，但我們真的不適合，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夏遼說來也是字字錐心，有剜肉之痛。
“我一向驕傲，如果得不到我想要的，我寧愿什么都不要。我痛恨我們只能止于好朋友關系。最后，我決絕地說：‘我余書這輩子再也沒有夏遼這個朋友。是我不懂矜持，偏要來你這受辱。我受夠了，從此我自尊自愛，絕不強求。從今往后，我們不再聯系，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都與對方無關。夏遼，我真心祝福你前程似錦！’”余書回憶到流淚，夏遼攬過她，將她擁入懷中。回憶總伴著笑與淚，就讓她痛快地哭一次，哭盡過往，只留微笑于明天。
“你好聽話，果真不再聯系。”余書依偎在夏遼的胸膛，輕聲埋怨。
“對不起。我很懦弱，并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一直都很怕聯系，剛開始怕你，余怒未消，不肯原諒。后來怕你，覓得他枝，結婚生子。你知道的，你是那么好的一個姑娘。我不珍惜，不代表別人也如我般麻木。”夏遼深情解釋著，告白著，“走入社會，也有很多人說愛我，但千萬句我愛你都抵不上你十九歲那一年那一聲‘夏遼，我喜歡你’，因為那里有你最真的感情，有我最初的動心。不管我平時多么醉心于工作，積極忘了愛，忘了你。就算我們今生只落得個不歡而散，草草收場的結局，你永遠都是我心中的白茉莉，在我心底開到荼蘼。”
余書早已淚流滿面，夏遼也濕了眼眶。
“嘩啦啦，嘩啦啦。”原本一片沉寂的噴泉突然射出巨大的水柱，余書與夏遼被飛濺了一身。
夏遼不禁嘆道：“噴泉也是有感情的，居然感動到落淚！”
“傻瓜，你忘了？我們中學門口的噴泉，一天只噴一次，下午四點準時噴射。”余書終于破涕為笑。
噴泉雨中的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隔了十年，他們終于擁抱到彼此，這一抱，即是不會放手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