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隔離

2246年。

距離“火種計劃”完成實施還剩1小時零12分鐘,我接到醫(yī)院通知,開車一路闖紅燈,狂奔到了國家疾控中心。

“你婆娘都安頓好了?”

剛到醫(yī)院,看到馮明在產(chǎn)房外焦躁不安地踱步,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這個被隔離在S級防護服里的男人主動遞給我一個橘子,反而關(guān)心起我來。嗯,他被感染之前就是這個醫(yī)院樓下賣水果的小販。

從他老婆懷孕到現(xiàn)在,我倆算是認識快一年了,雖然只是公事公辦的關(guān)系,但對彼此情況大概有點了解。

因為怕耽誤最后一個“火種”的回收,一路跑進醫(yī)院的我說話還帶點喘:“早就安頓好了,她之前堅持不生孩子,沒資格入選,現(xiàn)在也只能在家隔離著。”

馮明愣了下神,一聲長嘆:“哎,好啊,還是不生好。不像我家這個,剛從羊水里撈出來,就要扔維生艙里泡著,一炮打到火星上去。”

“哎,小張啊,你說那個火星上面到底是個啥樣?在那賣地球的水果能不能發(fā)財?”馮明瞇起眼睛,陷入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尷尬地笑著,不敢接話。作為馮明兩口子的“火種計劃”回收人,我必須謹言慎行,不能讓“火種”的親人們產(chǎn)生抵觸情緒,要讓他們明白——把人送走了就有希望,就算被瘟疫搞死也值了。

他們大概率不會再有抵觸情緒了吧,而且恰恰相反的是,他們統(tǒng)統(tǒng)和我們一樣都感激政府。

就像神父常講的那樣,如今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這是全國最大最先進的醫(yī)院,專門為“火種”們搭建,像個白色桃花源,給所有S級感染家庭提供庇護。

這里的人不用出去,通過電視里24小時滾動播放的新聞就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一團糟。電視里漂亮的主持人持續(xù)講述著騷亂、搶劫和偷竊的消息,播放的畫面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一開始是疫情最嚴重的國家率先開戰(zhàn),然后引發(fā)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混戰(zhàn)。恐慌的窮人走上街頭暴動,富人們躲在地下室里自我隔離,寺廟和教堂被暴徒點燃,照亮佛祖和上帝清洗世界的前奏。

反正得了病,反正都要死,那就一起死吧。

這一切的原因都來源于一年前才發(fā)現(xiàn)的新型病毒,經(jīng)過全人類一年的艱苦奮戰(zhàn),各國專家紛紛認命,陸續(xù)宣布新型病毒無法治愈,且具有強傳染性,潛伏期長達百年,唯一沒有感染的只有身處地球之外的那群宇航員。

醫(yī)院走廊里人很多,來往的人都跟我點頭示意。

馮明還在緊張地看看表,應(yīng)該是在盤算負責接生的醫(yī)生已經(jīng)進去了多久,我伸手輕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馮哥你放心吧,全國最頂尖的醫(yī)生都在這了,你媳婦和孩子都不會有事的。”

馮明憨厚地點點頭,咧嘴笑笑,從隔離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橘子,戴手套的大拇指熟練地插進去,掐出汁液飛濺,滴落在綠色地磚上像尿。

“老弟,你說我這是什么運氣,莫名其妙地得了這病,還能抽中了這么好的機會,孩子不花錢就能去火星,給我留個后,光榮!”他一邊剝,一邊在衣服上揩手:“還記得確診那天,我還還想出去傳染幾百個人,然后跟我婆娘在家燒炭。”

他停了一下,臉紅了一下,有點靦腆:“幸好那時候遇見了你,不然就犯下大錯了。”

馮明有這個想法我并不奇怪,這個醫(yī)院里所有人都有過和他一樣的想法。人嘛,生死之間就會變回畜生,而我的工作就是阻止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其實一開始沒人覺得這個病能死人,大家都覺得人類都能到火星上蹦跶了,怎么會搞不定這些核酸組成的小東西。可是隨著傳染人數(shù)和死亡人數(shù)的指數(shù)級增長,把目光投向地球之外的人類文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地基已快被核酸生物蛀蝕一空。

馮明這種家庭就是全人類僅剩的希望。

我禮貌地回了他一句:“客氣了馮哥,也是你們兩口子有福氣,能抽中簽,去火星的飛船可裝不下多少個嬰兒,去多了那邊也照顧不過來。”

“我太感謝你們了。”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兒,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他伸手也夠不到自己的眼淚,自顧自哽咽起來:“感謝佛祖,感謝政府,感謝你,讓我們這種小人物還能有點奔頭。”

我擺擺手,表示我才沒有佛祖那么偉大,畢竟佛祖不是一份工作,而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

距離火種計劃完成發(fā)射還有40分鐘,產(chǎn)房里的醫(yī)生忙得熱火朝天,為最后一個火種的誕生而努力。馮明的媳婦也為老馮家留個后使出了吃奶的勁,哭著嚎著罵娘:“疼!馮明,我操你大爺!”

聽起來分娩已經(jīng)進入了關(guān)鍵時刻。馮明全身顫抖,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眼祈求滿天神佛保佑。

我有點無聊,把馮明送我的橘子拿出來,一點一點地剝。

叮咚——叮咚——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聲音像連珠炮般響徹整個醫(yī)院長廊,他應(yīng)該是收到了幾十條專門給他定制的資訊提示,內(nèi)容基本相同,置頂?shù)囊粭l是“火種計劃(家長版)”的歡送信息——

尊貴的諾亞之父,距離發(fā)射僅有1小時,請?zhí)嵝涯幕厥杖藴蕚浠厥铡盎鸱N”嬰兒,祝一路平安!

馮明熟練地把消息標為已讀,還把置頂那條分享到了朋友圈和家族群里:“我們老馮家的獨苗要出發(fā)了!求祝福求點贊!”

“只要孩子能活,老子這輩子就算病死也值了!”馮明嘎嘎笑起來,豪氣干云:“老子有全世界的人一起等死,賺啦!”

“就怕馮哥你不這么想,想得開才好。”我由衷地沖他笑著,怕面罩擋著看不見,又豎起一根大拇指。

人還是要想得開,想不開的都已經(jīng)長眠地下。

根據(jù)之前的經(jīng)驗,分娩應(yīng)該差不多也快完成了吧,留給我和這位新手爸爸的時間不多了,最后再例行公事問一下:“孩子走了以后,你們兩口子準備怎么辦,想不想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他急忙擺手,面色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可能是覺得面罩不夠透氣,馮明索性把它一把揭開,說:“我不是可以沾孩子光,享受這個醫(yī)院的終身免費護理嗎?世道那么亂,我就待這不走了。”

“對,出去了也沒法賣水果。”我:“在這待著挺好,還能遠程看看孩子。”

我遲疑了一下,停下手上剝橘子的動作:“就算你們兩口子不行了,醫(yī)院也會一直照顧你們的。你放心,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別想太多。”

馮明聽話地猛點頭。

距離火種計劃實施還有30分鐘,時間可能不夠了,得去催催醫(yī)生。

這時一個滿頭大汗的女醫(yī)生拎著密封的保溫箱走出產(chǎn)房,馮明和我小跑上去。

醫(yī)生:“19940219號!回收人在嗎,快來領(lǐng)走!”

我又上前一步,一把抓過純白色的保溫箱,馮明尷尬地站在一旁,想抱又不敢。

我:“順利嗎?”

醫(yī)生:“順利。”

我:“最后一個了吧?”

醫(yī)生:“全國最后一個了,去發(fā)射吧。”

我:“好的,辛苦了。”

“那我把他帶走了。”我轉(zhuǎn)過頭,一臉嚴肅地跟馮明說:“這不僅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們的希望,放心交給我吧,趕緊去看看你媳婦。”

馮止不死心,還想伸手,我補上一句狠的:“想想你的病,可能會傳染。”

他一下子就蔫兒了,抹了把鼻涕眼淚,頭也不回地沖進了產(chǎn)房。

箱子里的孩子輕飄飄,我單手就拎得動。邁步朝醫(yī)院門口走的時候,我順手帶走了沒剝完的橘子,還是值得留個紀念。

這個醫(yī)院太大了,出醫(yī)院的路我走了足足30分鐘。等我真正走出警衛(wèi)森嚴的醫(yī)院門口,背后傳來冰冷的落鎖聲,我才長舒了一口氣,慢慢放松下來。

門外是一個新搭成的巨型攝影棚,棚里擺滿攝影機和道具,還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各類人,剛剛進去的時候這些人就在這滿懷期待地等我。我認得他們,都是反復出現(xiàn)在手機網(wǎng)絡(luò)、電視、報刊和雜志上的面孔,他們當中有軍人、政客、記者、法官以及醫(yī)生。

他們把眼耳口鼻遮得嚴實,只剩昏暗的眼睛裸露在外面,含著笑意,這些眼睛是見證歷史的眼睛。

護士們麻利地把我拉進消毒倉,讓我全身消了個毒。當然也不會忘了我?guī)С鰜淼哪莻€“火種”,它被反復消毒后放進了一輛堆滿保溫箱的綠皮卡車,車上掛著銹跡斑斑的“石城孤兒院”牌子。

有個記者模樣的人靠過采訪我:“請問,我國S級患者的人道主義隔離工作是否都已完成?閣下作為這個絕密隔離計劃的最后一位回收者——”

“別問了,我什么都不會說的。”我直接打斷他的話,頭都沒抬。“待會我會跟上面申請和所有人再簽一份保密協(xié)議,所有素材全部銷毀。”

我的橘子終于剝開了,看天上霧霾也像一個口罩,我愈發(fā)煩躁。

火種計劃,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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