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小屋(二)

安靜的村莊


1988年新建的樓房,在兩三年之后便不再成為稀奇。當商品經濟大潮涌入中小城市,讓大部分城市居民感受到高科技關照下的如沐春風時,我們那個小村莊里依然流行著黑白電視、手工家具和各式竹編制品。

每到家里要添置新床、桌椅或木質農具,祖父便請來村里有名的老手藝人在家中大設作坊,不但要款待手藝人的一日三餐,還得提前去山中擇取合適木材供手藝人使用。

而手藝人來臨的那幾天,自然也是我最歡喜的日子。一來我可以跟隨祖父去山中砍樹,路過彎曲的羊腸小道時還能隨手攀幾枝毛栗野果;二來招待木匠的美味佳肴也比平時的一日三餐要令人期待得多,尤其是類似新鮮瘦肉和祖母平時不輕易做的菜,總是讓我垂涎三尺。

有木匠做工的那幾日,家里的門庭也似乎熠熠生輝許多。

閑來無事的鄰居們總喜歡邀約而來,或觀摩木匠的獨門手藝,或提前計劃未來將要添置的器皿。望著院子里初具模型的組合木柜,不知從哪里學來時髦話語的張家媳婦一個勁地稱贊道:“這手工做的柜子,還真是比那機器生產的要俊呦。又漂亮!又結實!”旁邊的李奶奶也不忘附和幾句,一邊敲柜子的外壁聆聽敲擊的回聲,一邊盤算著過兩年也給家里的小兒子配置這樣一套訂好的實木家具。

清竹灣的人們對木匠師傅的崇敬大抵源于此。有人拜托他打制結婚的家具桌椅,也有人為了迎接新生的嬰兒特意懇請木匠趕做上好的木制搖籃,還有的人老早就開始規劃自己的身后事,把下葬的棺木提前預備著,以迎接那不期而至的死亡。

正是因為認真參與過清竹灣每一個人的生與死,木匠師傅的身份也由此變得特殊和神圣起來。

老木匠常用的工具是一把顏色老舊的木刨子,常年累積的污垢使它早已失去了木質的色澤,像包公案堂上的驚堂木一樣發散著老古董的氣息。刨子在新鮮的松木上前后移動,一團團如卷筆刀刮落下的木屑便散落到了地上。卷曲的木屑薄厚勻稱,像一朵怎么舒展都不能平整的花苞。

我把這些花苞拾進竹編的簸箕里,三步化作兩步似地沖向灶臺去。我答應了祖母午飯前要幫她擇菜燒火,但我的興趣幾乎都集中在點火這樣的小事上。我滿心歡喜地把一框框木屑倒滿整個墻角,然后熟練地劃破一根火柴,對準另一只手上提著的木屑,點燃,再扔進滿是木屑的火爐里,慢慢欣賞這些卷曲的花苞兒由實物變成赤黃的火焰,直到爐中火光大亮,將我的臉部炙烤得發燙,我才微微后仰并開始得意地幻想,這樣一團大火將做出多少美味的菜肴。

冬季烤火

祖母在一旁笑我的癡傻,又責怪我胡亂用了木屑而不往爐中添些厚實的木材,以至于大火僅停滯半分鐘便偃旗息鼓了。

祖父和老木匠的關系由來已久,細數我家置辦的各式木具無不打上了老木匠的烙印。從祖母房中那扇吱吱呀呀的黑色木柜,到父母結婚時定做的紅木新床,再到秋收后用來篩選稻谷的篩谷車,以及祖父暗中為父親的新家打制的18把椅子……這些如今常見的生活物件,在90年代的時候卻長久地為人們所稱道,成為祖父家底殷實的象征。

但只有我“知道”,所謂的殷實都不過是“徒有虛名”,甚至很有可能是一種誤解。

因為我不止一次看見下地干活的祖父總是穿著一件破舊的白布襯衣,衣袖處的爛布條垂掛著,好像一串風中飄拂的鈴鐺細細作響。而祖母也難得置辦新衣,那種款式老舊的灰格紋外套不知穿了多少年,以至于每當我想起她的音容相貌時,眼前總是浮現那樣一個穿灰格紋外套的人。

除此之外,家中經濟的“拮據”也是不為外人所知的。

1995年,當我還偎依在祖母的懷抱里時,依稀記得附近的鄰居們總喜歡擠在我家院子里看一臺十幾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看到興起時,眾人居然把一條稻田里爬出來的野蛇當做電視中的圖像,等到幡然醒悟后才抄起竹竿胡打一通,爾后便驚魂未定地癱坐在椅子上。

但很快到了2000年,在這場跨世紀的大變革中,有人建起了美觀宜居的新式洋樓,也有人買了一輛嶄新的東風牌大卡車,還有的人索性外出讀大學或進城打工,更重要的是一個備受歡迎的“外來物種”幾乎占據了清竹灣人的話題,那就是彩色電視機。有好幾次,我偷偷央求祖母去找祖父求情,把家里那臺黑白古董換成好看的彩色電視,尤其是我從小伙伴家看完電視回來,這種想法就更加強烈。但頑固的祖父怎么也不肯答應我的請求,還說黑白電視與彩色電視一樣,只要沒壞都可以看。

祖父那套“只要沒壞”的古板觀念幾乎影響了家里的所有的開支。

比如,“只要沒壞就可以用”的飯桌,外觀實在是破舊不堪甚至有些腐爛的痕跡了,但只要桌子的四只腳是完好的就可以繼續使用。還有各種衣服鞋襪與家中的鍋碗瓢盆等,“只要沒壞”,都在長年累月地被循環使用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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