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中至今豎著一座榆木雕花書柜,一人多高,上面是一排書架,書架門中間鏤空,換上了玻璃。下面是放東西的柜子,柜面雕了一叢恣意生長的蘭草,蘭草上刻四個字“蘭香蓋國”,栗色的書柜好似因為這四個字而有了一縷清香。書柜靜靜地立在家里已經有好些年了,常有親戚朋友做客時夸贊木柜做工精致,不像是市場上出售的批貨,問及此時,父親會告訴客人,這是以前大院里一個老木匠做的,姓周。
周木匠搬到大院里時,我家房后那棵棗樹才剛剛長出小苗。那天早上,他提著兩個大大的黑色皮箱,背著一口蛇皮袋,兩個伙計幫他抬著做工用的家什,放在南房的空屋外面。孫大爺帶他進了屋子,里面堆滿雜亂的垃圾、舊家具、紙箱子和一巴掌厚的土灰,周木匠花了一整天清理這舊房子里的東西,打掃衛生,跑前跑后的忙活了一天。這一天大院里的鄰居有的透著窗子,有的倚著欄桿,對這位不速之客竊竊私語。
晚上街坊湊一起打麻將的時候,幾個大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摸著牌,終于有人問孫大爺,南房新來那位是誰???孫大爺回答,原來木具廠的木匠,姓周,木具廠停業以后就從廠里搬出來了,在這兒找了個地方先住著。
晚上周木匠終于把舊屋子清理出來,把幾個皮箱和口袋扔進屋里,胡亂睡下,就這么住進了我們的大院。
小孩子們第二天便注意到了這個陌生面孔的存在,躲在墻后偷偷張望,周木匠人高馬大,三十出頭,皮膚有點暗紅,看著精瘦結實。留著書生一樣的分頭,打理的非常干凈,常年穿著一身藍布褂子干活,此時必定點一支煙愜意的抽著,一邊哼著調子忙手上的活。
到后來我們便漸漸熟識,小孩子們膽子大起來,于是跑進木匠屋里好奇端詳,木匠的刀鋸、刨刃被小心的鎖在柜子里,不能被孩子們拿到,刨床也放在臥室里,用一塊棗色毯子蓋住。屋子里擺滿了周木匠做的家具、簡陋的木雕、還有剩下的木料,有幾次我對著還未完工的茶幾、木椅上下其手,卻被木茬刺傷,手指上生了倒刺,疼得厲害。
周木匠在屋外靠椅上閑著抽煙,聽到小孩哭喊便跑回屋里。見狀,打了一臉盆的溫水,把我的手泡在里面。不一會兒水面便飄起木屑來,待手上的倒刺軟化,周木匠小心的把我的手放在手心,用小剪刀把倒刺一一除去,涂上護手霜。后來我知道,手藝人對手的保護極為體貼,周木匠做工時戴著木工手套,平日里害怕手掌干裂起皮,肩上搭著一塊濕毛巾時不時便取下來敷在手背。
末了,周木匠提醒我,屋子里這些家具還沒有“磨活兒”,不要用手亂碰,若是木茬扎進肉里,想取出來就更難了。臨走時在我口袋里塞了兩塊水果糖,拍了拍我的腦袋:快回家去吧!
初來,大院里的人們對周木匠頗不適應,他有點傻愣,極少出門,而見到鄰居街坊們也不打招呼,叫不上名字來——人家喚他“周木匠”,他只是羞赧一笑,然后低頭匆匆走過。一來二去,有這么個人在大院里進出總讓大家別扭。不僅如此,因為他干活兒時總少不了“刺啦刺啦”的鋸木聲,鬧得左右鄰居不得安寧,雖然周木匠早上9點以后才開工,而傍晚7點之前必定收拾工具去外面散步,但周圍不管是看電視或是看書的人都被他這“刺啦刺啦”的聲音擾的心神不寧,而周木匠也從未去兩家上門道歉,慢慢的,抱怨的聲音開始不絕于耳。
“隔壁那個周木匠真狗日的索命鬼,這些天讓他這卡拉卡拉的刨子弄得腦袋都炸開了?!彼膵鸾K于忍不住,那天大人們聚在一起搓麻將,結果演變成了一場關于“周木匠”的批斗會。
四叔在一桌上幫腔,“平日里見面也不言語,街坊誰不欠誰的,憑什么我們要忍著這外戶?老孫,這房子你租給他的,你自己說說。”
孫大爺坐在沙發上扶著煙斗,半晌才搭茬“那你說咋的辦?人家就是干這個的,你不讓鋸人家吃啥?”,頂的四叔說不出話來。
四嬸停下手里的牌嚷道,“老孫你不能這么說吧,你把這屋租給一個木匠本來就是沒長心。你和我倆還有小李他們那戶商量過嗎?這事兒你得負責,我們這段時間也受罪了,要么你讓他搬走,要么你和他換屋,把你北房那個獨間空出來給他住,這樣誰都吵不著誰了!你今天得拿個主意出來吧?”四嬸越說越激動,干脆從牌桌上站了起來,看著孫大爺讓他答話。
屋子里煙氣彌漫的嗆人,有人把窗打開透透氣,孫大爺叼著煙嘴,吸了兩口,看了看頤指氣使的四嬸。又過了半晌,終于開口:行,搬!我明天讓他搬!
屋子里又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搓牌聲音,隔著大半個院子,依然清脆。
第二天周木匠便搬到孫大爺原來住的北房一個單獨的屋子里,那本是之前大院的門房,后來換了自動門以后,就只是一間普通的屋子了。周木匠一聲不吭地把家伙一件件扛去北屋,又幫孫大爺把原來屋子里的東西搬去南房,之后周木匠便獨自一人住在北房偏僻的獨間里,和人們照面的次數更少了。
二
再去周木匠家里的時候,他正在屋子里做工,我進門看到他正拿著手工鑿加工一張長桌,那是一張花梨木的長桌,紅色的木面上微微泛白,周木匠管這叫“白茬”。桌面被刨的光滑平整,桌腿散在一邊,還未“攢活”。周木匠正拿著鑿子在桌沿上打孔,鏤空,散列在地上的是一排形狀各異的手工鑿,周木匠一邊做活,一邊指給我看,平鑿,圓鑿,還有大大的框鋸。
他要我保證不會亂動,才允許我坐在一邊看他干活兒,我乖乖地蜷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看著周木匠加工桌面,拿著鉛筆細致地畫好花紋,然后用銼刀加工、雕刻,磨光,然后組裝拼接。木條和刀鋸仿佛在他手里有了靈性,一片片木屑散落在周圍,花梨木顯現出優美的線條和紋路,砂紙打磨過后便浮現光澤,各個部分被他削的分毫不差、嚴絲合縫。等到太陽斜著從他家的窗戶里照進來時,一張結實的長桌便從周木匠的手里誕生了。
一整個下午,我安靜的在椅子上看完周木匠的表演,他做工也如平時不說一句話,只哼著小調,每做好一處,便站起身來,點一支煙津津有味地吞吐著,滿意地欣賞著他的杰作。大約六支煙后,家具便基本成型,天色也將晚,周木匠被四嬸趕到北房獨住后,仍每日七點收工,穿一件短褂外出散步。
從北房出來,穿過一條晾衣服的青磚路,便是大院外的街市了,時值傍晚,天色漸暗,周木匠挺拔的身影走在前面如同一堵移動的高墻,街上人稀稀拉拉,木匠便唱起歌來:
溪下漁夫喲,早起去撒網。山林農民喲,晌午把鋤扛。
桑園村婦喲,養蠶織羅桑。東籬木匠喲,夜半睡刨床。
這小調竟悠揚舒緩,讓人聽了心里一陣愜意,于是我便跟在他身后學了起來。
“東籬木匠喲~夜半睡刨床!”
我和周木匠旁若無人地哼唱著歌,繞著街市上走到北川河頭。
我看著周木匠背對著我,一個人悠然的抽著煙,突然好奇起來,問他:“周木匠,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就叫木匠嗎?”
周木匠突然轉過頭來,刺眼的余暉卻照的人看不清他的臉,晚霞好像溶化在天邊的胭脂,把他本就暗紅的面孔映的通紅。小鎮最后一輪夕陽在北川河上慢慢落下山去,于是周木匠便又拉起我的手走回大院。
三
第二日,一群人圍在孫大爺家里看著什么東西,四嬸的聲音最為尖銳,對著什么嘖嘖稱奇。原來昨晚周木匠連夜給那張長桌染色燙臘,待顏色沉淀后便把長桌抬到南房孫大爺家去,作為幫他找屋子、換房住的答謝。一群人圍著長桌稱贊,卻獨不見周木匠的高大身影。再看這花梨木長桌,上色以后,比昨天走時更精致了幾分,泛紅的木色變得更有光澤,透出古色古香的韻味。而桌沿、桌柜上的鏤空雕刻更是讓人叫絕,周木匠在桌沿上刻了討巧的龍紋,盤繞長桌,活靈活現,桌柜的柜面上刻了盛開的荷花,群芳爭艷。長桌乍看竟有如電視上博物館收藏的古董家具,精美雅致,和這房子里的布置格格不入起來,如同簡陋藏館中放置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一般,讓人舍不得用它。
“絕了,真絕了!”王叔繞著長桌轉了好幾圈,吐出這么一句話來。
“老孫啊,你這屋里別的家具也該換了吧,要不你這桌子根本沒法擺,都不是一個格調的。這周木匠有點心思哈,你要是再換家具,別的地方你找不到這手藝,還得上他那兒做?!壁w先生給他出主意,他這人很看重家里布置,喜歡給人指點門面裝潢。
王叔在一邊附和,“沒錯,你得找他把別的也換了,你看你這家里擺設多糙,你也用用這好東西是個啥感覺吧!”
孫大爺拍著自己這張長桌,笑得合不攏嘴,“我也就給人認了個房子住,就送我這么大份禮,要說這周木匠人很不錯的,你別看人挺寡,心里惦記著誰給他好呢。我得張桌子就夠樂了,哪有錢換家具啊,看著都得不少錢吧。”
四嬸有點不快,畢竟這周木匠之前在隔壁吵了她一個禮拜,卻也不見有賠禮上門,心中憤憤,說話自然帶刺:“老孫啊,人送你這么大的禮,該不是你還給過啥好處吧?街坊四鄰的,人家連正眼都沒看過我們呢!”
趙先生出來說話,“他這人可能就這么個性格吧,你也別老和人計較,要說這桌子貴,是貴在這做工上了,這種花梨家具外邊家具店里多的是,可你找不出能做成這水準的?!壁w先生貪婪的摸著桌面,一邊指給孫大爺看“老孫,你來摸摸這桌面,他這個上漆燙臘以后的手感和市場上賣的家具能比嗎?你再摸摸背面,是不是和上面一樣細致?還有這龍紋,你看,這叫五爪龍,以前都給皇帝用的龍紋,雕的多細致!這個手藝你在別處真找不到了,你從周木匠那兒訂,憑你倆交情,掏個木料錢再多一點,就相當于他把家具白送你了!”
周圍鄰居便齊夸此法甚好,大院來了這么個手藝人,應該為大家好好做點貢獻嘛!孫大爺聽了大家的主意,開始在周木匠那里做家具,每次只收了木料錢,一件上好工藝的花梨木家具,價錢卻只相當于外面賣的低檔家具。
日子一長,大院其他戶也都找了周木匠來做家具,或是木器,周木匠與人商議好后,便數日不出門,在屋里埋頭干活兒。刺啦刺啦的聲音也不再被人排斥,反而讓住戶們有所期待——可能馬上就要有一件精致的古典家具了。而這價錢自然不能更公道,礙于街坊面子,周木匠不能要手藝錢,這家具比之外面的不知道要便宜多少。當然也有好處,久而久之,周木匠在鎮上有了名氣,鎮上的買主們也都尋到大院來,不惜高價向周木匠訂貨,不沖別的,就沖他這一手木工活兒,鎮上沒一家能比得了!
后來,大院里幾乎每個住家都有了周木匠的手藝,有的甚至找他換了一整套家具。我還記得周木匠和伙計把那座雕花書柜搬到我家來的時候,父親留他喝茶,閑談之余說起古建筑和家具風格,周木匠突然開了話匣子,從魏晉風雅一直聊到了明清莊重,歷代木藝演變如數家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周木匠說這么多話。父親把客人送走后,和我說:這周先生確實有文化,有見識。
周木匠漸漸成了大院的名人,街坊們進出見到他時都叫一聲“干活呢?周木匠!”,周也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和他們笑笑,卻仍不多說話。
周木匠更受院里小孩子們的歡迎,孩子們閑來沒事就想去北房他那兒轉悠,后來家具看膩了,木匠又想出辦法——拿廢木料雕成小人給我們玩兒,一開始雕穿著鎧甲的將軍、揮長矛的小兵,后來孩子們拿出卡通人物的貼畫給他看,叫他照著樣子刻小人。周木匠把玩起木疙瘩來更是得心應手,右手攥著刻刀,在靠椅上哼著小調三兩下便刻出人形來,再換作小銼刀一點點勾勒,于是小人變的栩栩如生起來,不待周木匠磨好活兒,孩子們就迫不及待地拿著剛成形的小人回家把玩了。
于是孩子們閑暇時多了木偶小人打架的游戲,當時我喜歡電視里的變形金剛,于是也求周木匠刻一個給我。周木匠卻叫我回家等,幾日之后我不耐煩起來,跑到木匠家里窺探,一進門迎面桌上便擺著一個一尺高的變形金剛木雕,我又驚又喜差點叫出聲來。那木雕不同別的孩子的小人,不僅大,而且用油漆上了顏色,幾乎和電視里的人物一模一樣!
我驚喜的要去捧起桌上的木偶,周木匠仍躺在靠椅上,說:先別去玩他,上面的漆還沒干掉,下午就可以拿回家玩了。
臨走時,周木匠叫我不要拿去和別的孩子玩“木偶打架”,我當然不舍得,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周木匠的生意亦順風順水,人情也賺得不少。外人都說周木匠失業后能重新振作生意,靠本事吃飯,實為不易,本以為就此上了正軌,直到有天他得罪了錢五。
四
錢五是鎮上頗有“名聲”的混混,三十不到,生的矮小老相,痞了流氣的。為人蠻橫,愛貪小便宜,在大院里人人避而遠之,互不相犯也倒相安無事,而錢五在外狠毒兇蠻卻也眾人皆知,看不順的,一句話不對便要動手。夏天打著赤膊時,背后那道長長的刀疤從后脊一直延伸到腰間,只是一看便令人生畏。
錢五所住的東南閣離周木匠也只隔著一個花壇,那天早上,東南閣拍門的聲音吵醒了我和街坊四鄰,出門看時,東南閣已經圍上了一圈人,那群人中間,遠遠看得有周木匠的身影,而另一個人,只聽聲音便知道是誰:
“你他娘敢誣陷老子,誰稀罕你的爛家具!”
錢五正對著周木匠破口大罵,唾沫飛濺出來,咄咄逼人。周木匠看鄰居們都圍了上來,向大家解釋。
“各位街坊,對不起大早上吵到你們。昨天我房門未閉,家里放著的一張圓桌被偷了,當時我去進木材,房里有小孩玩耍,我問時只說是東南閣錢五先生,進門便二話不說把圓桌搬走,所以我今早來看看,圓桌是不是在錢五先生這兒?!?/p>
周圍開始議論紛紛,眼光頗有鄙夷,嘴上卻不敢有一絲走漏了心聲,生怕錢五盯上,平日里最愛給人說理的四嬸也只是躲在人群后面,小聲對著四叔耳語。
錢五看到矛頭指向自己,更加氣急敗壞:
“我他娘告訴你沒有了,你還非闖老子家門是吧?你闖一個,你闖一個來我看看!”錢五閃身把房門讓了出來,意思看周木匠怎么進去。
我不禁感到好笑,以周木匠的本事,毫發不損的卸下整扇門簡直輕而易舉,想進去恐怕只比鎖匠慢上一點??芍苣窘硡s站定不動,和錢五僵在那里,周木匠足足比錢五高出一頭,但我想錢五若發起狠來,周木匠恐怕很快要敗下陣。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錢五躲也躲不得,便不停叫罵著,周木匠不發一言,卻也不退半步。圍著的人竊竊私語,而私語聚集后就成了嗡嗡一片。人群突然讓開一條道,一人拄著拐棍顫巍巍走了進來,那人正是孫大爺。
孫大爺上前拉住劍拔弩張的錢五,讓他冷靜,問清事情緣由后,孫大爺厲聲道:“老周你是怕這事情不鬧的全鎮上都知道嗎?你要問也等會兒再說,大早上把街坊吵醒看熱鬧是嗎?有什么不能私下解決的。”我吃了一驚,孫大爺竟先呵斥了周木匠的不好,周木匠看看孫大爺,欲言又止。
孫大爺又轉過頭去,對錢五說“錢五,你要是沒拿人家具,你就開門讓他看看,他要是找不到也就沒啥說的了。沒事,街坊都在這兒,冤枉不了你!”那語氣頗有些怪異,似乎在勸他,卻又像在威脅,好似暗下在說:街坊都在這兒,你敢耍橫試試!
錢五見孫大爺出來主持公道,躲也躲不掉,罵也罵不得,又急又氣,頭上的汗卻有如泉涌,想那錢五歷來偷盜打砸無惡不作,卻從未被人上門來尋贓物,今天如果被發現,臉豈不要丟光?
錢五支支吾吾,見大院圍著的人頗多,不敢犯渾。幾欲逃跑,孫大爺看不過去,大聲吼道:“錢五,把門給我打開!”
周圍人突然聽這一嗓子吼叫,都嚇得一哆嗦,錢五逼不得已,打開房門,頭卻低的像是淋了雨的公雞一樣,恨不得用嘴去啃那地皮。孫大爺推開房門,都不消搜尋,那水曲柳圓桌正對著門口擺放,錢五不敢往屋里看,圍著的人們卻先是“喔”的一聲,贊嘆這圓桌的精美絕倫,然后便炸開鍋一般,開始唧唧喳喳的發出聲音來。
一整個上午過去,圍在東南閣的人們才漸漸散去,似乎為了剛才憋著的一肚子牢騷報仇雪恨,或是對錢五平日的驕橫積怨已久,如洪決堤。除去今日,再也沒有人見過錢五這垂頭喪氣、如喪家之犬搬的丑態。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就連我這個孩子也能猜得到——錢五不會善罷甘休,周木匠惹上麻煩了。
五
那一天我仍記得很清楚,大概中午的時候,天上開始飄著粉塵大小的雪粒,我們正在家吃飯。不知外面是誰喊了一聲:周木匠把人砍啦,快救人!父親放下碗筷便沖了出去,我跟在后面正要往外跑,卻被母親拉住,說,外面亂得很,小孩子別湊熱鬧。
后來我只從窗臺上看到,整個大院的人把大路堵得水泄不通,人們叫喊、謾罵、議論著,只聽到亂哄哄的聲音響成一片。人群中卻看到有人背著錢五往外跑,剛剛鋪上一層薄薄的雪的地面灑了一灘鮮血,把路面染成了黑色,隱隱約約還聽得婦孺的哭喊聲。大約半個小時,人群散去,一條滿是腳印和血跡,攪和著雪水和泥土的路面變得丑陋、骯臟不堪。
后來我聽父親說,那天是錢五去北房找周木匠鬧事,為了報復那天在眾人面前揭穿他的羞恥,錢五和周木匠扭打半天,占不到便宜,于是便用老套路,掏出刀子來唬周木匠。不料周木匠卻毫無懼色,也不知是膽子大還是反應慢,錢五打得紅了眼,拿刀就要去捅周木匠,周木匠也未見過這場面,下意識便拿起木工鋸自衛——這木工鋸我曾在他干活兒時見過,鋸條長近半米,一掌來寬,木板在下面如同方糕一樣被三兩下整齊鋸開。錢五那刀立刻相形見絀,捅人不中卻避之不及,被周木匠揮來的木工鋸砍中了手臂,霎時間血流不止,癱倒在地...
錢五的手筋被木鋸砍斷,一個多禮拜以后,我才在大院里又見到他,手臂上纏著繃帶,尚未痊愈,而且以后右臂都不能負重,活動也不靈便。再看錢五,完全是一副丟了魂的樣子,整天耷拉一只胳膊在大院里晃蕩,說話也沒了氣力,真是讓人又可憐,又感到好笑。
而周木匠卻也沒逃過罪責,聽說他半個月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出門,不做活兒,北川河也不再見他散步。他因為那一鋸的罪過,賠了錢五醫藥費加上五千塊錢,然后被迫答應給錢五做一整套家具,才說通他沒有去縣里法院告狀。趙先生說,按周木匠給人做家具的利潤,五千塊錢可能要攢半年,這下他的損失也夠大的。四嬸還沒從那天的驚嚇里平息過來,仍惶惶道:“是該給他一個教訓,這成什么樣子,做工的刀鋸可以隨便拿來砍人?今天砍了錢五,萬一那怪人哪天心情不好,再去砍其他人,這大院還能不能住了!你是沒見那天錢五,胳膊上...”四嬸恐懼才消,恨意又起,逢人便描述那日錢五的慘狀,似乎覺得這懲罰還不夠似的。
那陣子,我許久不再見到周木匠,父母也不再允許我去他家玩耍。
六
然而我始終是難以平靜,大約過了一個月,一天下午我趁家中沒人,跑去北房找周木匠。北房前有一條路通向院外,大概很久沒人清掃,積雪已經凍成厚厚的冰蓋,極難行走,我挪著步子走到周木匠家,房門卻緊緊地閉著。
若是以往,周木匠在家中做工或是小憩,房門從來是不關上的,孩子們可以隨時進出玩耍。想是因為錢五的事,怕再被偷了吧?我心里暗自思忖。
我用力敲門,過了很長時間,周木匠終于把門打開,我吃了一驚,再見到周木匠,他竟憔悴的像是老了十歲,嘴邊長滿胡茬,頭上也忽的生了不少白發,往日紅潤的面孔略顯嶙峋,穿的也較單薄。在往日,周木匠從來都是把臉打理干凈的,見我發愣,周木匠問,你來做什么?
“你怎么都不出門?你怎么啦?”我反問他。
周木匠小聲嘆口氣,和我說,你先進來吧,外邊冷。
屋里光線很暗,卻沒有開燈,外廳里擺著兩把太師椅,一張小方桌,看上去還沒有完工。周木匠讓我坐到一邊,自己接著擺弄著手里的活兒。
“你又開始做工啦?”我問他
“沒有,這是給錢五賠禮的家具,做完這套桌椅。還有一件衣柜,便還清了。”周木匠卻似輕描淡寫,而之前他已經把錢五的床、柜、茶幾、沙發都換了一遍,有的是錢五家原本就沒有的東西,他也給人家補齊。這般賠禮,倒像孝敬自己親爹一樣。而做好的活兒也都是精雕細刻,不偷半點木料,他拿起一把椅子來給我講,這種深紅色的、有圈狀黑紋,紋路齊順的是紅酸枝。也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名貴紅木,這種背板卷曲,超出靠背,形如書卷的就叫卷書太師椅。還有的是背部鏤空、雕成荷花狀的,喚作“透雕荷花”,如果是龍紋便叫“透雕龍紋”。談到木藝,周木匠眼睛又顯現出光彩來,點上一支煙越講越興奮,我看著這把卷書太師椅,氣不打一處來。
我打斷周木匠:“別講了!你給錢五賠禮,一分錢拿不到,還做得這么好。你干嘛這么傻!”
周木匠吐口煙,“這太師椅做工比普通家具更精細繁瑣,如果用普通木料,反而襯不上椅子本身的工藝,小孩子怎么能懂。”
“那你還做這么好的椅子,用這么貴的木頭,誰害你,你對誰好。”
“你不要亂說,我給每個人做的,都是最好的!”
“錢五就是活該,你就應該做爛家具給他!你自己都沒生意了,還花這么多錢給人白做,你就是腦子進水了!”我沖周木匠大喊,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這里不做爛家具,你上別處叫喊去!別對著我發脾氣?!敝苣窘巢辉倮砦?,掐掉了煙接著忙那幾件家具活兒。
我跳下凳子,跑出周木匠家,卻一屁股坐倒在冰面上,眼淚終于不爭氣的淌下來,我轉過身,沖著周木匠的屋子,帶著哭腔大聲喊了一句:
“賠死你,活該你這么窮!”
我只記得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在雪地里一路跑著,大雪打在他身上,他卻不知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
七
那個冬天,我終究沒再見到周木匠。只聽大人說,他賠了家具,還了木料的賒賬后,一整個冬天再沒接到過活兒。街坊沒人,或者說沒人敢再去北房打聽他的近況,而錢五依舊不依不饒,把周木匠砍人的事情添油加醋傳遍了鎮上——大概也因此沒人再去找他做過家具了。
開春后第五天,我在大院外又見到了周木匠,他正蹬著三輪車運木料,人卻比上次更加蒼老、削瘦了。胡茬又長了一截,卻完全花白了,身上是那件熟悉的藍布褂,但已經臟的不成樣子。他吭哧吭哧地蹬著車子,從身邊經過。
我喜出望外,叫住他。
“周木匠!又出來干活兒啦!”
他停下車子來,轉過頭沖著我笑,感覺他笑得很累的樣子。
“是呀,新年好啊,小七!”
“周木匠新年好!我好久沒看到你啦,過幾天我能上你家玩嗎?”
“好啊,明天過來怎么樣?”
“不啦,明天去奶奶家。等回來就上你家去!”
周木匠笑著沖我揮揮手,蹬著三輪車走遠了。
大概過了一個禮拜,我跑到北房尋周木匠,他家的門虛掩著,總算不像冬天時緊緊閉著了。我心里一陣高興,周木匠心里總算放下那事情了。
推門進去,房子里仍一片昏暗,空氣中飄滿了塵土和細碎的木屑,等睜開眼環顧四周,卻發現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地的木屑廢料,只剩下一張木板床放在墻角。
我心里突然顫了一下,不好的預感在腦海中升起。
“周木匠?”我問。
“周木匠!”我在屋子里喊了一聲,如果他在,必會從靠椅上坐起來,對我笑笑,“過來啦?”
“周木匠!”我跑到院子里喊叫,南房樓梯下的大人們正打著麻將牌,聽到聲音,都朝我這邊看來。
孫大爺在麻將攤旁邊,遠遠的招呼我過去。
“你找周木匠干啥?他都搬走了啊。”
“搬走了?啥時候?。 蔽覇枴?/p>
“都搬走五天了,走的時候招呼也沒打,也沒給鄰居留點啥東西。走的跟個死人一樣,連聲音都沒有!”劉叔一面擲著骰子,一邊插話道。
我強忍著沒有去看他們,那塊棗紅色的桌布下面,是周木匠去年送給街坊的麻將桌,風吹雨淋不腐,從那以后,大人們都聚在屋子外面打牌,喝酒,每天玩到深夜。
我問孫大爺,他搬到哪兒去了?孫大爺說他也不知道,也沒去問,只是今年在鎮上新開了一間家具店,從市里面進貨的,周木匠以后的生意恐怕不好做了。
“是啊,這年頭還把家具做成寶貝的真是難怪餓死,鎮南那家店鋪我去過,樣式一般,還老貴。人家現在都用海綿啥的塞到皮沙發里,躺上去舒服的不想起來!木匠做的那玩意兒能躺嗎,那不得硌死!”四嬸彈了彈煙頭,抬起眼看了看我。
“也不能這么說,老周的家具和他們不是一個風格的。要說漂亮還得是老周的手藝,對了,你們誰知道他全名?我看看能不能在鎮上找找他?!蓖跏灏l問。
麻將攤上眾人皆面面相覷,沒人能夠回答。平日里幾乎不曾說話,也沒有打聽過,只是去他家訂家具時有些交集,竟沒人知道周木匠叫什么名字。
“你看看,什么人性,在大院住了這么長時間,連個熟人都沒認下,這人真是早點走了好。”四嬸尖聲尖氣,把原因歸咎于周木匠寡言。難以想象,這大院家家戶戶都有一件古樸雅致的家具,竟是個孤僻、自私、沒有朋友,手段兇狠的木匠做好的。
在一群大人談笑嬉罵的麻將攤前,我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般,眼淚不停地在眼眶中兜著圈子。四嬸的話就像針一樣刺在我心里,疼得喘不上氣,我終于不再忍耐,對著四嬸喊道:
“他有熟人,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叫什么,他大名叫周俊采!”
周木匠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周俊采。
八
那以后,我便再也沒有見到過周木匠,據說是搬到了其它鎮上,多年過去,我更加沒了他的音訊。但他的書柜卻仍在我家靜靜的豎立著,他穿著發白藍布褂的黝黑身影,連同哼著的那首小曲,也時時縈繞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溪下漁夫喲,早起去撒網。山林農民喲,晌午把鋤扛。
桑園村婦喲,養蠶織羅桑。東籬木匠喲,夜半睡刨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