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回東北老家看望母親,女兒還在外地上學,發來一封“伊妹兒”過來說:你們見到奶奶也替我向她問好,盡管奶奶不會說話了,也可能聽不明白,也要和她說,我挺想她的,我以后再去看她。
女兒的話讓我感到心里暖乎乎的。女兒那年剛滿17周歲,在身邊時我對她凈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不在身旁了,就忽然感到她長大了,懂事了。
忽然感到了世事的滄?!,F實中,人們揣著自己的希望走向未來,未來是不是“過去”這塊沃土培育成發出來的芽苗呢?過去有那么多牽掛,也有那么多懷想。往事的塵土就在我的感慨中紛紛抖落了——我和奶奶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會再來了。如今,我都成了一個大女兒的爸爸,住上了寬敞的樓房;而那個鋪著五顏六色的琉璃瓦、屋里燒著一鋪火炕,窗前種著一片小菜園的家,也早已拆除,坐落起一幢離退休老干部休閑娛樂活動大樓了。
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真是個頑皮的“泥猴子”,一天到晚,不知要惹奶奶生多少氣。有一天傍晚,我從外頭滾耍夠了回來,奶奶讓我洗腳上炕,我就有意稀哩嘩啦地把水弄了一地——誰讓奶奶老偏向兩個弟弟呢!我看奶奶并不理睬我,專注地用那些或紅或藍的毛線頭,給我們織手悶子、襪子什么的,便訕不搭地玩起皂沫來了。我最喜歡的是鵝黃的、藻綠的,或者是粉紅的,一塊橢圓的精巧香皂,往手心里轉兩轉,再在掌心一搓,隨著發出清脆的渦聲,那溫馨的芬芳便于潔白的泡沫一起騰溢而出。
然而,奶奶忒小氣,不但自己洗臉用肥皂,而且對我平素用香皂也不滿意,說我給慣壞了。我偏用香皂打出一堆泡沫,有意地把水稀哩嘩啦地弄一地。
奶奶果然啪地摑下織針,來撤我的香皂盒,趕我收場了。可第二天我不但仍然端來香皂盒,而且把臉盆放到奶奶的炕頭上了。我報復性地用臟腳丫子,甚至連整個腿都裹上濃濃的潔白的泡沫,看奶奶生氣不,直到總也直不起腰來的奶奶趿拉者后幫都成了光滑墊子的園口黑趟絨棉鞋,拿著苕笊疙瘩把我追得屋里上竄下跳,這場惡作劇才算結束。
后來,我總翹起來的嘴角發沉了,因為一天晚飯上,我看到奶奶連一小碗飯也沒有吃,把枕頭戳在腋下,忽忽喘。只是到了全家人都躺下了,奶奶照例用那只拉拉巴巴的正好刷癢癢的手給我搔背,才嘆著氣,緩緩地說一大堆“不要忘本,要聽話,做個好孩子”之類的話。我明知道那些都是早就過時了的道理,不過,聽著奶奶呼嚕嚕地咳起來,我心里可有點害怕了,怕奶奶病倒了。
真的,我們誰也離不開奶奶。爸爸媽媽那時總有開不完的會。經常是奶奶拍著我們,我們也不肯入睡,專心致志地聽墻角上塌了膀子的紙棚“咕咚”一響,就知道是爸爸或者是媽媽回來了,然后就跳出被窩,去翻弄他們的黑塑料兜子,從那發黃的食品包裝紙里,找出一個花卷或者是半根麻花之類的好吃的。但失望的時候畢竟太多了。而使我們感到最有把握的,百吃不厭的,還是奶奶分給我們哥幾個人手一團的鍋嘎巴。
那可是黃瑩瑩、香噴噴、越細嚼越有滋味的、直讓人流口水的嘎巴呀!
唯獨讓我不滿意的是,我最大,卻總得到最小的那團。我就用課本中那個“孔融讓梨”的故事哄小弟弟,好跟我換嘎巴團,不想又讓奶奶一把奪下換了回去。
“當大的,什么事都應該讓著小的。”奶奶也知道我的胃口最大,偏偏卻總愛這么開導我。
奶奶有一個小紙盒,總放在奶奶住的炕頭,把一個鞋盒用各式煙盒紙糊上面兒,便成了十分漂亮的“聚寶盆”——那里凈裝些蘋果啊,餅干啊等好吃的,也把我們兄弟的六只眼睛裝進去了。每當我們齊刷刷都在的時候,奶奶就像發救濟品似的從那里面拿東西給我們吃。當然,這些事情必須要在爸爸媽媽上班之后進行。否則,以我為頭,就要挨一通嚴厲的訓斥。每當這時,奶奶才幫我一把,她也大聲的訓斥他們,罵他們“你們就沒有良心呀!……” 。
那是一個寒風撲面的深秋。79歲的奶奶爬梯子上倉房頂,要翻弄晾曬的羅卜干兒,在下來的時候,不幸一下跌斷了胯骨。從此,奶奶再也爬不起來了。我們都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還是那么排在一邊,默默的望著她老人家。這時候,我敢說,世界上所有最好吃的,所有最好玩的,對我們都失掉了吸引力了,我們都不說,不笑,也不玩了,只感到朗朗的天空徒地變得那么冷漠而深遠。
奶奶醒了,她緩緩地抬起胳膊,似要用手指向什么,嘴角蠕動著。我聽出來,奶奶是說:“把蛋糕分給孩子們吃……”
爸爸緊閉著嘴唇,從堆滿了糕點的盒子里拿出蛋糕要分給我們,不單我不接,就連兩個弟弟也都不伸出手來接……
奶奶出殯已經九天了。小盒子里盛著的蛋糕都發了霉。我忍不住淚水,好像才懂得,沒有了奶奶,天底下再好吃的東西也會變得無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