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我一個人啊。拖著深紅色的睡袍,腳連著木屐,穿過巷里兩排藍色的小墻燈。
影子忽明忽暗,像滾動在傳送帶上似的往復,一直到再次看見那個紅油桶和那個“身高”不足一米七五的門簾。
說它是酒吧,也不算過;說它是早餐館,也實在差不到哪兒去——兩幢樓之間并肩只能放五個普通男人,二層的窗戶高出地面六、七米,倘若穿行在錯落有致的單元樓之間,尤其是在晝夜交替之時,瞳孔就好像被水泥墻一把糊住;對了,商品房在神戶的這里是沒有窗戶的,據說九三年的時候為了美觀,四下里漆了藍白色,遮住了原本的紅磚頭。
這大抵是我現在看到的模樣。
這家小館是背向街道開店的唯一一戶。“后門”像是豁了門牙的老翁,本體向前挪了三、四米,正以零件的狀態鎖著前門。每天早晚都會叮叮當當地從這洞口冒出來一堆人,吵得樓上呢呢喃喃地罵。
清晨,它門口燃燒的紅油桶燙化了忙人們眼前的水泥墻,邁向山本街開始新的一天;傍晚,它召回累人們重新粘糊上水泥,撲向短暫的黑夜。
水泥墻每次糊上,再被融化,一點點燙掉了希望。
媽媽桑咕咚咚地滿上一杯啤酒,我僅僅泯了一小口就放下來,以前幾桶黑啤才能帶來的那種眩暈迷幻的醉意,現在只需要兩三杯就能達到了。
店里人很少,循環播放著并不流行的“圣饑魔Ⅱ”樂隊的歌曲。
“只有你一個人啊,前臺。”
“習慣了就好了么。”
“總會說習慣啊!真是苦惱,人一旦單身久了,保不準就會拉低自己擇偶標準的。”
“怎么說?”
我抬起頭,幽藍的棚燈正垂直地射向媽媽桑,她只顧扣弄自己的手指甲,一臉百無聊賴的悠閑。
“瞧那幫猢猻們,工地里工資少,找不到老婆,整日里除了干活,就是撩撥那些游手好閑的女人,甚至是有夫之婦。”
她指小區里吃低保的工人們。
“要是新街的紅燈再點起來——嗯,恰恰那些新街的果兒們喜歡這類窮光蛋,就好像一堆干草碰到一丁點兒火苗就會著起來似的。精力也旺盛,白天陪富豪,晚上陪酒鬼,兩不誤——不過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這種東西見怪不怪的。”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嚼了百十遍,總是有人覺得還能吧唧出點兒香味,打心底里看他們無聊。
酒杯被我來回搖晃,端詳著杯中黑渾的波紋和懸濁物,我不悅地嘬了一口。
“反正后來新街還是被封掉了對吧?一夜之間落得個一無所有,她們哪里體會干活兒的感受呢?懶到要死,靠男人那么點工錢續一口氣,還拿來買奢侈品,真是不知好歹呢。”
媽媽桑單臂支撐在吧臺上,腿有節奏的抖索,指甲蓋上嘎嘎的聲音與之不無和諧之處。
——“這不,”她突然從吧臺柜子里揪出一張油污污的報紙拍在桌子上,上面的日期是九九年三月二日。
“就在B區,偷著買珠寶,被丈夫發現了,還死不承認,丈夫一耍酒瘋,扎死了!還說死的時候臉上倒像剛翻過土的莊稼地。”說到這兒,她咧著嘴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唉,這些女人,別的沒學到什么,反倒發揚光大了那些富翁們令人惡心的本性。”
等一下——
偷……偷偷買珠寶?
臉被……
我呼吸的頻率正在加速,眼前四面八方扭曲游移開來,我倏地感到這些話里有那么幾句,正像刀鋒緩慢削下我的骨髓。
我不知道媽媽桑的手指在報紙上敲點著什么,“果兒”、“富翁”、“酒鬼”、“新街”、“珠寶”——這些本應已被拋棄的詞語霎時間再次回歸腦海,仿佛正和在啤酒里被我一股腦吞下去!
一陣生硬的吞咽過后,手中的酒杯從空中滑落,摔到地面成了碎塊,記憶中的畫面也隨之翻轉破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