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何時起,荒原上刮起了暴風雪。
遠方奔騰的獸群這時候漸漸減緩了速度,繞過一個大圈子,最終停駐下來。
風雪呼嘯而過,旅人抬頭看了看遠方,似乎有城鎮的輪廓浮現。
拉起斗篷的豎領遮住下巴,低著頭避免雪花吹拂到眼睛和鼻子上,旅人繼續著跋涉。
屋里的水壺突突地冒著熱氣,看門老人摘下單柄眼睛用袖口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那么,將軍?”
我點了點頭:“將軍。”
騎士移到距底線兩行的黑格上,和另外一個騎士卡成一個陷阱。
“又輸了啊。”老人搓了搓手:“來壺茶如何?”
“多謝。”我收拾起了棋盤,幫老人從墻上的掛鉤上取下兩個簡陋的銅杯,看著老人緩緩將開水傾入杯內。
遠方傳來奇異的鳴響,飄伏不定,很像用潛望鏡在水下傾聽水上波浪的聲音。
“獸又開始吼叫了啊。”老人停下手中的動作望向窗外。
“該回來了吧,那些獸?”
“沒錯。你在這里喝茶,我去替獸開門。”老人說著走到壁爐邊上取下烘烤的衣服,走出了房門。
啜著熱氣騰騰的茶杯,我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
小鎮只有這一扇門。雖然據說還有一道非常窄小的小門,但是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問過看門老人,他只是笑笑說:“一道門就夠了。”
雖然沒有說出后半句話,我也明白那個意思:
只有入口,不存在出口。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來到小鎮的。印象里,那是一個模糊的春夏之交,但是再往前推想則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小鎮是個非常安靜的小鎮,一條小河穿城而過,古舊的建筑在河岸延展開來,包括一棟不怎么高的鐘樓(指針已經很久沒動過了),一個大約五十碼、長滿了荒草的操場,一座爬滿了常春藤的城堡樣的灰色塔樓,一座不知道為什么人建造的方尖紀念塔,還有一些零星分散的七八層居民樓。
還有獸。
獸是一種什么樣的生物,我并不是太清楚。它們和人并不發生交流……或者說,雙方都在盡量避免著交流。
獸在小鎮外的荒原上奔騰著。鎮里的人們則延續著自己安靜的生活。
不過,一個月會有那么幾天,獸會回到小鎮里面。它們在小鎮外吼叫起來,這時候看門老人就會從墻上取下那串多的嚇人的鑰匙,打開小鎮唯一一扇門。而后,獸們邁著莊嚴的步伐,像是等待閱兵式上場的士兵一樣,結隊進入小鎮。
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我們共有著這個小小的世界。
2.
“We broke
Everything that was right
We both enjoyed a good fight
……
And I*ll shiver like I used to
And I*ll leave him just for you
And I*ll shiver like
I used to
……”
當我正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時(從為數不多的殘留記憶里撈上來的),小屋的門被砰然撞開。
裹挾著風雪而入的,是一個裝點著亂七八糟布料的大塊頭包裹,它伴隨著一聲悶響咚地撞在了橡木地板上。看門老人隨后也走了進來,拍了拍手,用力關上了門。
“是人?”我看著破布里攤出的四肢一樣的東西。
“是人。“看門老人說,招手讓我幫忙把那個人抬到窗邊的火爐前面。干完了以后,他搓了搓手說:”沒見過這樣的人。沒有人能在冬天進入小鎮。”
“是你把他抬回來的啊。”
“不是我,“他聳了聳肩,”是獸。我抬起木栓推開鐵門,獸們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環繞著這個倒下的人,安靜而耐心……是它們把他帶回來的。”
3.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漫長。顯著的例證就是,獸們呆在小鎮里遲遲不愿離開。
每天我走在路上,都能看見三三兩兩的行人帶著獸玩耍,用各種食物喂給獸吃,或者是單純地逗弄它們。而獸們則回以友善而又不失尊嚴的鳴叫。飄落的雪花覆蓋在它們的金毛上,隨著獸的步伐不停抖落,然后堆積在腳下枯黃的草地里。
有次我偶爾看見了那個看門老人帶回來的旅人,他站在一頭獸旁邊,雙手插在絨毛衣服兜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摸樣。
旅人看見我,主動打了個招呼。
“啊,早。”我不大情愿地走向旅人。
我們寒暄了一會,談論著冬天,封凍的河流和被壓垮的灌木。旅人說他現在暫時借住在守林人的小屋子里。
“正好挨著獸的棲息地。”
“它們好像很喜歡你。”
“是嗎?”旅人攤了攤手,“真巧,我也很喜歡它們。”
“那么小鎮呢?你喜歡小鎮嗎?”
旅人沉思了一陣。
“說實話,小鎮給我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不過,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丟失了以前記憶的緣故吧,所以看到什么地方都會覺得比較陌生。”
“我們都是這樣。慢慢來,你之后也會適應這里的。”
我轉身想要離去。
“等等。”旅人的聲音帶著一絲猶疑,“小鎮……是在沉睡著對吧?”
我心里沒有來地咯噔了一下。
“不管是什么東西在沉睡……記得不要去打擾它。”
拋下這句話,我幾乎倉皇地疾步走開,想要擺脫這個禁忌的話題。一只安靜地趴在草地上嚼著枯黃草葉的獸被我的腳步聲驚醒,好奇而不失高貴地凝視著我。
4.
看門老人在窗前眺望著什么。我則叩住一枚士兵在棋盤上輕輕敲擊,然而心思卻完全不在棋盤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旅人給我帶來的不安非但沒有消除,而且還在漸漸增長。他和獸們打成一片,似乎原本就是獸群的一員;他詳細觀察了每一種花草和樹木,用特制的容器采集它們的種子和孢粉,他跟每一個鎮上的居民交談,反復問他們想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
“你聽過最近突然流行起來的那個故事嗎?”看門老人重又回到棋盤前坐下,問我。
“你是說……報春精莉莉懷特(Lily White)?”
“是啊。”看門老人搖了搖頭:“莉莉懷特,真是幼稚的名字……我記得我小時候好像聽說過一個類似的童話,那時候冬天還不像現在這么長……”
迎接春天到來的妖精,莉莉懷特。據說她長著一堆透明的翅膀,會挨家挨戶地敲門報道春天的到來,然后消失在山野之中。
“人們不應該對春天有所期待。”我說,“小鎮正在變得越來越冷,很快就要連四季都沒有了。”
“那么,你們這個小鎮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驚訝地站起身來,膝蓋碰到棋盤的一角,撞翻了它。圓圓的棋子四散滾落,而不知何時矗立在敞開門口的旅人彎下腰,撿起了一枚。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雪已經停了。空氣似乎也沒有以前那么寒冷了。
“你是誰?難道說……莉莉懷特?”
“我有很多個名字。”旅人寬容地笑了笑,摘下了一直籠罩著臉部的頭罩,露出了一張年輕的少女臉龐。
小鎮漸漸被明亮的光芒籠罩起來,獸們開始集體鳴叫,聲音恢弘如若合唱。
“打開大門吧!”旅人-少女說道,拉起我們的手走到屋外:“看!最長的冬天已經過去,四季正在恢復它的節律。小鎮正在醒來。”
高聳的圍墻開始坍塌,爬山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外蔓延。天空中傳來了久違的云雀聲響,少女應和著它們的悠揚旋律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
一陣清風吹起?
邀領我去到?
一場芳華絢爛的盛宴里
緊隨著染為茜紅的夕陽?
夜晚又奏響降臨的樂章
輕輕地籠罩在?
這一片霞靄飄舞的幻想
報春精飛過古舊的神社?
又帶來新一季春光
許久未曾流出的淚水,一滴一滴從我的臉頰流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