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最近失業在家,終日無所事事,反復讀約稿函,琢磨寫作模式,焦慮各種賬單。靈感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越要它出現,它偏偏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讀約稿函了,還是寫我想要寫的東西了。就算是小情小緒,也有噴發的必要,有很多個故事爛在肚子里,過往的人都在夜深的時候找到我的床頭,在夢里向我低聲敘說。
先說一個楊紅柳的故事。
我的高中生活徐徐展開
那一年我沒有考上重點高中,就近給甩到最差的一所高中。說它差,是因為學校設在城鄉結合部,同學的家長多數是附近的農民和小商販。同學當中還有不少打赤腳上學的。在東北,即便是夏天,赤腳上學也還是罕見。從我家到學校,是從市中心向郊區的過渡,每天上學,都能看到我騎車的車道上人影蕭條,而迎面通向城市的車道上擁擠不堪。
教我們的老師是剛剛從師范院校畢業的大學生,班主任是教政治的,叫楊曉林。高考考了好幾年,等到分配的時候,已經是那一屆年紀最大的一個了。他喜歡穿米色風衣,劉海高高的,又蓬松又自然。來不多久,我們就知道他已經離婚了,目前單身。
高中生活徐徐展開。班里只有三十個人,不到一天就認識了。老師講課都很有激情:拿楊老師的課來說,他不喜歡照本宣科。政治書幾乎不用。一上課就開始講哲學、講尼采、講理想主義、講格瓦拉。他的政治課只是選修課,成績也只是分成ABCD四個等級。一般只要安靜上課就可以輕松獲得B,在課堂上發表一點自己的見解就能得A。因為彼此之間沒有壓力,課堂氣氛輕松而活躍。本來想睡覺的下午,也不覺得困和累。
語文老師姓丁,也是蠻有性格的。她的課上每個人都要高度緊張,說不準何時就會被抽中提問。回答不上,就要一直站到下課。丁老師是個憤青,抓住每一個機會來嘲笑當時的種種不公。她留的作文總是古怪而特別:比方說,把《伊索寓言》改寫成舞臺劇本;用文言文改寫《雷鋒的故事》,我們改的都是亂七八糟,但是丁老師拿起大筆,三刪兩改,分分鐘把一篇冗長臃腫的現代文,變成短小彪悍的文言,古樸而別致。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發現文言典雅莊重的美。
考大學好像是遙不可及的事情。我的理科成績始終不好。心里決定高二選修文科開始,我在理化的課堂上就常常逃學。一般都坐在操場的徒手架上,數著天上的云一朵朵飄過,看白云變綿羊變山巒。日子真慢,好像總在期盼發生些什么。
認識紅柳在高一的下學期。晚自習散學鈴聲一響,高一的學生蜂擁而出。因為嫌人多,我總磨蹭一會兒再走。每次總能碰上從樓上下來的女生。長發飄逸,面色蒼白,兩頰有淡黃的雀斑。樓上都是高三學生,都在緊張備考中,不知師姐怎么和我們高一新生攪到一起,應該不是學渣就是學霸。
巧的是,一路上騎自行車回家的只有我們倆。她總是慢悠悠地落在我后面,連續幾天都是,我都找不到機會跟她搭訕。也是,那么著急回家干嘛。想著一到家,按部就班地吃飯寫作業上床睡覺就煩的不行。難不成師姐也是?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我站在車棚的陰影里面一動不動,直到看見師姐騎車出了大門,我才急忙開鎖沖出去。眼看著就要追上了,師姐突然在路邊甩了甩長發,一個剎車停下來。弄得我差點撞上去。
難道被發現了不成?只是交個朋友嘛。話都沒說一句,連騷擾都算不上吧。我正琢磨要扯點什么的時候,忽然間,我看到了米黃色的風衣一閃、我居然,看見楊老師從樹底下鉆出來,迎向長發飄飄的師姐。天哪。補習政治?!
幸虧老楊沒向我這個方向瞧,顧不上回頭再看一眼,我連滾帶爬騎回家,又害怕又興奮,一連好幾天都不敢正眼瞅老楊。想著放學路上我發現的天大的秘密,老楊居然--- 和高三師姐約會!還教政治呢,我想想就覺好笑。上政治課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臉,怎么也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那天到底和我清純的師姐做什么了。只要見著老楊一本正經的表情,不知不覺就笑出聲來。
老楊大概也覺察到了什么了,給我老爸打了電話,說是“約我放學之后留下來,談談最近出現的問題。”一想到他要主動開口談那天的事,我就渾身不自在,好像有一百個小爪子撓心。但是要是給老爸知道,老楊留我,我膽敢不聽,偷偷溜回家的話,非得狠揍我一頓不可。
高一教師辦公室在走廊盡頭,為防止偷窺,四面的窗戶都有開在兩米高的墻上。我敲了門,開門的正是老楊。還沒有到下晚自習的時間,辦公室里陸陸續續有人進出,老楊把我叫到走廊里。
走廊里空蕩蕩的,一時間我們都沒開口,老楊不慌不忙掏出打火機,點著一根大前門,問我最近怎么看起來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支支吾吾地說,怕是最近晚上睡不好弄的。
老楊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我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仿佛看到你騎車過去,一閃而過,速度真是快啊。”我腦子很混亂,承認見到老楊,等于自認抓住老楊的小辮子,以后說不準會怎么折騰我呢。
"楊老你可能認錯人了吧,我沒記著放學見過你呢。"
老楊神色一松,“我那天是去接老同學的女兒,我高考考了三年,而畢業之后等我的那個女生早就結婚。我去接的就是她的女兒。”
我才不信呢,老楊才三十出頭的模樣,師姐比我大兩歲,17歲,難不成他的女同學12歲就生孩子?編謊話也不講點技巧。
老楊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接著說,“我老家的女友找的是他表兄,比他大十幾歲,娶她的時候已經生了一個女兒,因為近親結婚,她生下的三個兒子,個個都沒有活過五歲。”
還有這樣的故事?我直視老楊的眼睛,希望看到里面的躲閃,惶恐,我判斷不出來這是不是老楊編出來的謊言。但老楊平靜地看著我,既簡單又堅定。
老楊話鋒一轉,談到我怎么看待這個高中上,要不要上大學。
我猶豫著要不要跟老楊講實話:在這樣一所涉農高中,考大學只是一個幻影罷了,每一天的忙碌只是為維持學校運轉的慣性吧:讓老師有事做,學生不鬧事,三年后一畢業,兩下四散,真正能考進大學的不過三五個,分子只是單位數,分母卻以百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