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首宋詞里,鐘愛這一首《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還記得當初相遇,情愫暗生,她殷勤勸酒,他開懷暢飲,為了讓她歡喜不惜一醉。她唱著歌翩翩起舞,從月上柳梢的傍晚時分開始,到月墜樓外樹梢的深夜,累得無力搖動手中繡著桃花的團扇,才停了下來。他早就醉了,到底酒讓他醉倒,還是她人讓他沉醉,他都分不清了。
分別后,他一直掛念她,懷念彼此的相遇,不記得在夢里,多少次與她會面了。直到真的見到她,悲了又喜,喜了又憂,還以為只是一場夢,不敢相信她人就站在自己眼前。于是拿起銀燈,看了又看,視線始終不舍得離開她的臉龐。
多情似小晏,天下有幾何?相思至及,魂縈夢牽,及至相見,不敢相認。這一份真摯的感情,蕩氣回腸。
這世間,最美不過相遇,最喜不過重逢。
晏幾道是絕無僅有,一心只寫愛情的作詞人。他寫相遇,寫思念,情到深處化作夢境。他是個多情的人,追憶前塵往事,對每一個人都刻骨相思,情深意濃,但再沒有哪一首,像這首《鷓鴣天》自帶驚喜,也許因為他在這以后,再沒有和人久別重逢。
在文學史上,晏幾道是個特殊的存在。請看黃庭堅的《小山詞序》:“叔原固人英也;其癡處亦自絕。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皆負之而不恨,已信之終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癡也。”
晏幾道一生之中,仕途極之平凡,只做過鎮監、通判、推官這樣的小吏,與他系出名門的身世極其不符。要知道,他的父親是晏殊。晏殊是神童出身的宰相,多年身居要職,政績顯赫。當時活躍在政壇的那一批人,王安石、范仲淹、孔道輔都出自晏殊門下,韓琦、歐陽修得到過晏殊的栽培,名相富弼是晏殊的女婿。雖然晏幾道十七歲失恃,但他是這樣有背景的人,實在沒有理由得不到庇護,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史說他“生性高傲,不慕勢利”。很佩服晏幾道的孤標傲世,而且他將這種高傲貫徹到底,一生不變。換了別人,出身富貴,家道中落,早就感懷身世,滿籮滿筐的苦水傾了出來,但他沒有,除了感情,他什么都不想說,再歷經滄桑,也不改初衷。有詞為證:
關山魂夢長,魚雁音塵少。
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
歸夢碧紗窗,說與人人道。
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生查子?關山魂夢長》
“只為相思老”,說得多好。世上有許多事物值得追求,他不貪心,只認一樣:愛情。即使青絲變白發,也不必替他惆悵,他不過是為相思變老。
他幾乎用所有的詞作來證實這一點。《小山詞》簡直是一本愛情習作,他多情而不濫情,他看每一個女子的眼光,都是欣賞而不世俗。他相識的對象多是歌女,往往一段感情只有開始沒有結束,思而不得,輾轉反側,夢寐以求,最終還是一場夢。他是別人生命里的過客,別人也不過是他生命里的鏡花水月,然而他始終此情不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他的詞里,出現過的歌女極多,不完全統計:小蘋、小瓊、小蓮、小蕊、阿茸、文姬、珍珍、小云、念奴、玉真,她們每一個人,都得到過他真摯的感情。 他是職位低微的宦游人,有時行動全不由自己,這里走走,那里停停。閑來無事,追歌買笑是他的最大消遣,不要譴責他,在宋朝,歌女與文人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多少人的詞都是通過這樣的傳唱方式而流傳于世。
他沒有看不起她們,甚至對她們一見難忘,所以才舊情綿綿的把她們寫進詞里。他依靠微薄的俸祿度日,給不了她們什么物質支持,但他豐富的感情,從來不吝惜給予。他也知道,有時候,人生只可匆匆一聚,明日又各自西東,但這些感情在他心里不會變改,歲月如流水,他也不會忘記她們:因為,他早已用文字將之記錄下來: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
“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破陣子?柳下笙歌庭院》
“小瓊閑抱琵琶。雪香微透輕紗。正好一枝嬌艷,當筵獨占韶華。”——《清平樂?千花百草》
“文姬贈別雙團扇,自寫銀鉤。散盡離愁,攜得清風出畫樓。”——《采桑子?高吟爛醉淮西月》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臨江仙?斗草階前初見》
世論《小山詞》工于言情,艷而不俗,淺處皆深,筆調渾然天成,能動搖人心。連認為“作文害道”的理學家程頤聽了,都得笑著說:鬼語也!
晏幾道在他們那個年代,名氣已經很大,世人為區分他及他那個詞寫得也很好的父親,通常稱他為“小晏”。他生性高傲,朋友不多,只有黃庭堅、鄭俠等寥寥數人。什么應酬唱和之作一概欠奉,在習慣以文會友、成宗結派的宋朝,他真是一股清流。他孤高自負到什么程度?連蘇軾這樣的人,他都不放在眼下。當時遷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的蘇東坡托請黃庭堅向他轉告結識之意,你猜他怎么回復?他說:今日朝堂之上有超過一半的人是我家的老熟人,我都沒有時間會見(至于你,當然也不見)。
那時,他五十歲左右,正在著手整理自己的詞作,無暇見客是正常的,自己的作品比起與文人士大夫結交,還是重要很多的。也沒有人勉強他,即使他與黃庭堅相交甚篤,黃庭堅又是蘇軾的弟子。熟悉的人都知道他一向至情至性的人,行事隨心。
宋代文人的生活一向為人稱道,他們賞花、聞香、品茶、撫琴,吟詩、作詞、弈棋,無論貧富,精神都是富足的。小晏的出身擺在那里,做起來,一定也是極致。
小晏的獨行特立,歪打正著,后來熙寧之變,新舊黨斗爭,多少人在宦海浮沉起伏。他能置身事外,也是一種幸運。
從逍遙自在的風流公子生活到胼手胝足的自給自足,他一直從容,落難公子是別人對他的印象,他自己從來不介意,他只做他想做的自己。他的行為像極一個人。誰?顏回。孔夫子深愛學生顏回,這樣稱贊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小晏一生未曾收斂過他的高傲,而他的溫柔癡情,都留給了懂得他的人。他從來不寫自己的真實生活,名氣那么大,事跡那么少,像是不打算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跡。他沒有自序、自祭、自嘲,絕不感懷身世,所有的追憶懷念都送給了小蘋、小蓮、小瓊等萍水相逢之人。
他對別的女子這樣牽掛,他的夫人有沒有意見?當然有。于是,借著搬家的機會,假意發了一次脾氣。小晏藏私書極多,每次搬家,都一本不少的帶上,晏夫人就說他和乞兒搬漆碗一樣。“乞兒”可不是一個好聽的詞,然而他并不生氣,還作了一首詩來請罪:
生計惟茲惋,搬擎豈憚勞。造雖從假合,成不自埏陶。
阮杓非同調,頹瓢庶共操。朝盛負余米,暮貯籍殘糟。
幸免播同乞,終甘澤畔逃。挑宜筇作杖,捧稱葛為袍。
倘受桑間餉,何堪井上螬。綽然徙自許,噱爾未應饕。
世久稱原憲,人方逐子敖。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他說自己這一生也不過只有這些書了,搬來搬去怎敢覺得辛苦?他雖然不成器,但生活總算不成問題,家有余米也有舊書,值得慶幸。而他更感激她不介意和他一起安貧樂道,希望這些書,和她,能夠陪他白頭到老。
老夫老妻了,還來訂下白首盟約,不過這種情話誰不愛聽?于是一場小風波煙消云散,晏夫人得到丈夫的誓言,更加堅定做他的后盾。他的詞里沒有她,她也無法介意,因為,不僅沒有她,也沒有任何一個在他生命里稱得上舉足輕重的人,甚至,連他自己都欠奉。
小晏前半生享盡榮華富貴,后半生日子尋常,他能夠在平凡普通的生活里安之若素,他的夫人一定功不可沒。一個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溫柔鄉走出來的落難公子,不要奢望他懂得自己照顧自己。這一生,他一心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想過要走出來,而晏夫人的悉心周到,讓他沒有后顧之憂。晏夫人很了不起,他們是真正的患難夫妻,他的榮華富貴她沒有分享過,他們的日子甚至流徙不定,而她最多埋怨他的書也太多了一點。娶對了人很重要,不然,他很可能就是曹雪芹后半生潦倒舉家食粥連唯一的著作都沒有寫完的命運。不是說曹夫人不好,而是說小晏這種精神至上的人,也懂得夫妻之道,真正難得。
上天雖然和小晏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讓他前半生逍遙自在,后半生自食其力,但總算還是待他不薄。他在宋朝詞壇上大放異彩,《小山詞》傳誦至九百年后的今日。
他是那種確定了就不變改的人,為人這樣,做事這樣,寫詞也這樣。從開始到最后,他沒有改過風格,別人怎么看怎么說都無所謂,正是這種堅持,使喚他獲得極高的贊譽,連宋徽宗也聞其名,即使他已暮年,還是特意給了他一個開封府推官的職位。在他六十九歲辭官時,還賜給他府第。
小晏的官做得確實夠小,然而他一做就是一輩子,營營役役,不以為苦。或許,絢爛過后的平淡最真實,他比誰都懂得歲月靜好。這一份工作,維持他的生計,讓他有余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已經足夠。書香門第的出身畢竟帶來獨特的氣質,他安守清貧,怡然得意,一直保持驕傲的本性,至死不渝。
七十歲那年,權傾天下的奸相蔡京幾次派人請他寫詞,他推卻不得,只好寫了兩首《鷓鴣天》: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
?風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里勝登臨。
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滟滟金。——其一
曉日迎長歲歲同。太平簫鼓間歌鐘。
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開昨夜風。
羅幕翠,錦筵紅。釵頭羅勝寫宜冬。
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對月空。——其二
前一首寫重陽,一反登高懷遠的感傷,將這個節日寫得極其熱鬧:柳葉落了愁眉淡了,黃花開了笑靨深了,痛飲幾杯共賞歌舞多歡樂。后一首寫冬至,習俗與美景相互交融,熱鬧非常。又提醒大家,春天快到了,不要虛度歲月啊。
王灼說小晏作此詞“無一語及蔡者”,不借機攀權附貴,對他大加贊賞。其實,他不過是將一貫的“不慕勢利”進行到底罷了。
拋開寫作背景,這兩首詞,實是小晏的驚喜之作,這一次,他表現出絕無僅有的積極向上。老年的小晏,歲月沉淀,帶走了似乎與生俱來的傷感,留下淡泊悠然。他終于有所改變,而且是好的改變。
有些遺憾,史上有關小晏的資料極少,不知道與他重逢的那個人,是不是早已在他的詞里出現過的“小蘋”。畢竟他將詞作里,最美最好的回憶留給了她: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臨江仙》
夢后,酒醒,人獨立,燕雙飛,美景尚在,伊人不見影蹤,深恨相聚太匆匆,思念無窮,以至,“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假設與他重逢的那個人,就是小蘋吧,那么多萍水相逢里,總要有一個特別的人,讓他在日后的歲月里,思憶悠長,不能忘懷,一再為她寫下牽掛之情:
幺弦寫意。意密弦聲碎。
書得鳳箋無限事。猶恨春心難寄。
臥聽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朧。
一夜夢魂何處,那回楊葉樓中。——《清平樂》
但凡他思念一個人,就免不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小山詞》存詞二百六十首,關于夢境的詞作,就有五十七首,小晏坐實了以夢寫情的第一把交椅。
好在,有些夢境,是可以轉變為現實的。總算有一次,他擁有一個美好的后續,茫茫人海里,毫無預兆地,他們重逢了。狂喜之下,一句“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橫空出世,此后無人能夠超越。一別經年,當中發生過什么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終于再遇。
后來,后來怎么樣也不重要,他們久別重逢,心生歡喜,那一刻的驚喜若狂,一生不會忘記。不過他那么喜歡她,大概也不會再放她走。即使她走了,他留不住她,也不必再遺憾,曾經擁有,總好過從未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