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谷歌旗下DeepMind公司的人工智能系統AlphaGo和韓國圍棋國手李世石的人機對決正如火如荼地上演著,可謂吸引了無數眼球,再次掀起了一股人工智能熱。恰逢3月10日又是金庸先生92歲的生日,于是我也不失時機地寫下這篇文章,談談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圍棋。
圍棋文化作為中華民族智慧文化的象征, 對人們思想和行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它作為一門藝術,作為一項游戲和運動,備受人們的喜愛。博大精深、異彩紛呈的中國傳統文化蘊含于金庸小說的刀光劍影、愛恨情仇之中。圍棋文化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貫穿其很多重要小說中,如《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天龍八部》、《笑傲江湖》等。其展現的棋譜、 棋家、棋事、棋理,令人嘆為觀止,使人參悟人生。
一、《倚天屠龍記》
我之所以要首先寫《倚天屠龍記》中的“昆侖三圣”何足道,是因為他讓我知道了圍棋的棋盤是19乘19的方格。何足道在小說開篇便出場了:“只見他橫著劃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劃,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劃。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劃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當年初讀此書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主角會是郭襄和何足道,因為他們有一段琴棋之交。哪知何足道只是個鋪墊,是為了引出張三豐;當我以為郭襄和張三豐會成為男女主角,誰知張三豐也還是個鋪墊,只是為了引出張翠山;當我以為張翠山和殷素素該是主角的時候,不料他們還是鋪墊,是為了引出張無忌。這真是個連環局,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文中對何足道“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那一段描寫得也非常精彩:“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著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布局時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占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說的是下棋,其實蘊含的卻是要懂得放棄才能反敗為勝的人生哲理。
何足道因琴、棋、劍三絕而被人稱為“三圣”,但自謙為“何足道爾”。他受尹克西和瀟湘子之托從西域遠赴中原傳話少林寺,本來意氣風發、灑脫不羈。不料先遇郭襄后遇張君寶,琴、棋、劍處處受挫,最后心灰意冷回到昆侖山,終于創建了昆侖派成為一代宗師。遙想當年真是個大師輩出的年代,一時武當、峨眉、昆侖的創始人齊聚少林,如繁星散落在棋盤上,最終成為圍棋中的顆顆“天元”。
二、《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中老謀深算的向問天為了救出日月神教的教主任我行,帶著令狐沖造訪住在西湖梅莊的江南四友:黃鐘公、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這四友顧名思義就知道他們分別愛好琴、棋、書、畫。黑白子出場時金庸寫道:“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發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好一個黑白分明,這不正是圍棋的黑白棋子顏色嗎?此人嗜棋如斯,居然連名字和長相都與圍棋融為一體了。
向問天接下來又寥寥幾句就讓黑白子墜入彀中,向問天道:“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一語既出,黑白子馬上來了精神。抓住向問天的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再接下來向問天便用《嘔血譜》讓黑白子一步一步走入計中,最終于西湖底的囚牢中救出了任我行。可憐這位棋癡最后被令狐沖誤用“吸星大法”吸干了內力,成了一名廢人。所以說人的嗜好,往往可能成為致命的弱點,被人抓住最后擊破。你玩物喪志,他便投其所好。誰沒穩住露得早,敗得也早。
三、《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中的珍瓏棋局當然是金庸先生杜撰出來的,歷史上并無此局。珍瓏棋局,由逍遙派掌門無崖子所創立,幾十年來無人能破。無崖子想借珍瓏棋局收一個天資聰穎、英俊瀟灑的弟子,以便將畢生功力傳給他。這盤棋局吸引了無數武林高手參與,有段延慶、丁春秋、慕容復、鳩摩智、段譽和虛竹。可以說整部小說中的關鍵人物基本都到齊了。段延慶和慕容復破不了,因為他們心中對權力的欲望太重,亡圖霸業或成空;丁春秋和鳩摩智破不了,因為他們心中對武力的貪念太重, 一統江湖終是夢;段譽和蘇星河也破不了,因為他們心中勝利的渴望太強,不斷舍離怎成功?最后破了此局的卻是誤打誤撞完全不懂圍棋的丑和尚虛竹,得來全不費工夫。雖然無崖子對這個傳人非常不滿意,但是天意如此也只能接受,最終把畢生功力傳給了虛竹。這真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啊!
后來天山童姥問虛竹如何破解珍瓏棋局的原文如下:
那女童布完珍瓏,說道:“你說解開了這個珍瓏,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時開朗,然后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反擊黑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說道:“這樣看來,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
這樣看來,有時候人的成功不光靠的是運氣,除了自身的實力也很重要外,貴人的相助也是不可忽視的。虛竹的運氣多半來源于孤苦伶仃的身世,但是沒有段延慶的幫助,只靠誤打誤撞的一招也不可能破解珍瓏。
四、《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中的主角陳家洛便是一等一的圍棋高手。陳家洛武功極高,就連使用的暗器也非俗物,別人用飛鏢、毒針,他卻用黑白棋子,書中寫道:“閻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飛錐剛脫手,緊接著又是三把連珠擲出,這時霍青桐雙眼向天,不見大難已然臨身。旁視眾人盡皆驚怒,齊齊搶出。霍青桐剛挺腰立起,只聽得叮、叮、叮三聲,三柄飛錐被暗器打落地下,跌在腳邊,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飛錐已盡數打中自己要害,她嚇出一身冷汗,忙拔劍在手。”打落飛錐的正是三顆棋子,棋子個頭小,陳家洛后發先至,比身旁的趙半山還快了一步,打落了分量數倍于棋子的飛錐。其功力之高,已至華山論劍行列。
用棋子做暗器的自然喜歡圍棋,讀者們可以想象隨身攜帶361枚沉甸甸的圍棋棋子行走江湖是怎樣一種體驗。作為資深棋迷的金庸也花了不少筆墨描寫陳家洛的對弈情節。小說一開篇便是陳家洛與師父袁士霄的以棋練功:“大伙走向后院,進了一間大房,只見板壁上刻著一只大圍棋盤,三丈外兩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豎立的棋局投去,一顆顆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陸菲青見多識廣,可從未見過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是個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長衫,臉如冠玉,似是個貴介子弟。”在整部小說中多次出現了陳家洛用棋子當暗器的情節。比如金庸設計了陳家洛同樣以三顆棋子為暗器,打中大反派張召重三個穴位的神技,還有陳家洛撒子成兵、滿天花雨的情節。
這樣一位武功絕高、才志過人的年輕才俊張口便是“浩浩愁、茫茫劫”,動手便是棋子打穴、漫天花雨,卻在現實世界里近乎一無所獲。失了香香公主,誤了霍青桐,又著了乾隆皇帝的道兒,果真“百無一用是書生”?最后借用一段他人的經典評論總結一下陳家洛:在出世與入世的夾縫中行走,仰望天際微光,承受內心糾結,這就是陳家洛,也是我們當中絕大多數。出身與責任就像紙銬,無形卻有力,在恩仇卻無快意的一生中作繭自縛。無需哀其不幸,因為其身上有太多我們自己的影子,或許,其中也包括金庸本人。
五、《碧血劍》
《碧血劍》中華山派掌門、神劍仙猿穆人清性格古怪,武功出神入化,乃《碧血劍》里的第一高手,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二十年來從未遇過對手,與鐵劍門掌門木桑道長是生死之交。穆人清接到飛鴿傳書下山,托木桑照顧抗清名將袁崇煥的唯一血脈袁承志。木桑棋癮難耐,叫袁承志陪他下棋,豈料被承志布下的奇局搞到入迷。這一段道出袁承志的棋力不弱,后來有人將其歸之為金庸筆下的圍棋高手之一。但書中描寫木桑道長的棋力更多些。說他年輕之時,因輕功卓絕,身法變幻無窮,江湖上送他個外號,叫做“千變萬化草上飛”。后來他耽于棋道,沉迷其中,愛屋及烏。本來他的武功甚高,卻自認平平無奇;而棋藝不過中上,卻自負得緊,竟自行改了外號,叫做“千變萬劫棋國手”。木桑道長喜歡圍棋,使用的暗器也是黑白棋子,這點與《書劍恩仇錄》的陳家洛很像。但見他“隨手擲出,十幾顆棋子向天飛去。待棋子落下,木桑舉起棋盤一接,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十幾顆棋子同時落在棋盤之上。本來十幾顆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時定有先后,鐵棋子和銀棋子碰到鋼棋盤,必是叮叮當當的亂響一陣,哪知十幾顆棋子落下來竟是同時碰到棋盤,然則拋擲上去時手力的平勻,實是驚人。”
木桑道長的武功并非最高,棋藝亦一般,還有點老派守愚。木桑明知師弟玉真子已非善輩,甚至為虎作倀,卻依然見鐵劍如見師祖,視同掌門人,不敢有半點反抗,被玉真子連擊數掌。但木桑為人坦蕩豪爽,袁承志非他門下,但他傾心傳授功夫,他將輕功“神行百變”的口訣傳授與夏青青,再傳于袁承志,目的是讓袁承志不受鐵劍門師門鐵劍的約束。所以不管是袁承志還是阿九,遇到木桑道長都是人生之大幸,即使他的死敵玉真子,也對其人格當為心服口服。這樣的師長不管誰遇到,皆為人生之貴人。
金庸的武俠小說中之所以經常出現圍棋,源于他自身喜愛圍棋。在他筆下,棋如人生,人生如棋。金庸以棋寫人、喻人,喻人生百態、人心百態,發揮得淋漓盡致。金庸曾拜多名圍棋高手為師,包括王立誠、陳祖德、聶衛平等多位國手。金庸拜了這么多一流棋士為師,他本人的棋力卻是不高,也就業余四段的水平。明白了這一點,再讀《碧血劍》一段內容,自當別有會心:“圍棋一道,最講究的是悟性,……如蘇東坡如此聰明之人,經史文章、書畫詩詞,無一不通,無一不精,然而圍棋始終下不過尋常庸手。”金庸明明是借蘇東坡事,自我辟解,自己解嘲。所以在我看來,金庸先生也終究是一位世俗之人,拋不開紅塵紛擾,舍不得,也放不下。所謂“局中局外兩沉吟,猶是人間勝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