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敲門。得到請進的應答后,我推門而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感覺輕松。
就快結束了,這一切!我遞上假條。
“什么情況?”領導一反往日的威嚴持重,詢問中帶著關切,這種狀態的交流,我不太習慣。我們之間只談過工作,他永遠對效率不滿意,不斷有新任務壓下來,好像人生只有工作,不需要私人時間甚至睡覺都是浪費。
除了匯報工作,我和他也沒什么好談的。他只批過女同事的保胎假,我不生二胎,也就無緣休假。他的字典里沒有男女之別,這幾年,我生生被逼成了女漢子。隨時加班,手機里滿滿的待辦事宜,沒有假期,沒有旅游,沒有賞花看云的閑逸,睡眠越來越淺時常驚醒。我陷入深深的憂郁,這樣的生活有何意義?
拿出診斷報告,默默遞過去。上面寫著:潰瘍性胃癌,晚期。
回到辦公室,我把副主任和科員都找來。各項工作列好了清單和流程,照做便是,所有的聯系電話也移交了,缺了誰機器都一樣運轉。
只說自己休假陪老父親出國旅游,聯系不方便,重要事情直接請示分管領導吧。病情只有老大知道,請他先勿聲張,我需要一周的時間處理些個人事務,然后會積極投入治療。
開始慢慢收拾私人物品。最多的是書,日記本,瓶瓶罐罐,值班的洗漱用品,桌上的照片。拷走電腦里的個人痕跡。文件柜的鎖壞了很久,一直忘了叫物業來修。它們都曾為我所用,卻從不屬于任何人,物安在,人將非。
窗臺上幾盆多肉依然飽滿,科里的姑娘們會照管好的。不知道植物是否有記憶,原本平日對它們也不夠精心,這樣也好,相忘不會太難。
最后一次打掃干凈辦公室,關閉所有電源,Game? Over ! 二十六年的職業生涯就此別過。
2
我一個人住,還沒有離婚,估計也不用離了。
三個月前他搬出去,原因是這個家早就沒有了溫暖。一切都隱藏得很好,表面上我一直擁有正常的完整。我沒去尋過他躲進了誰的溫柔鄉,這么多年了,沒有A也會有B,他那一副好皮囊和光鮮的頭銜,何曾拒絕過隔壁花香?
女兒大學就在國外讀,她自己選擇的。
我一個人住,一個人面對。
我靜靜瞅著胃鏡報告上那張血糊糊的影像。夸張猙獰的腔道,深淺不一的紅,發黑的凸起腫塊,真是丑陋啊。我撩起上衣,盯著胃所在的那一圈,腹部看上去白嫩平坦,難以想象其下包裹著那么丑陋的穢物。它們將一點點吞噬我,直至一起化為烏有。
切片的確診結論不足十字,毫無商量的余地,就這么判了我死刑,叫人怎么服氣?憑什么?憑什么這幾個字簡單組合一下我就必須屈從?它們在紙面上漂浮著,得意地嘲笑我,我伸手去抓,卻屢屢撲空。若被我抓住,定要扯個稀巴爛,然后扔進馬桶沖走。
泛上來一陣惡心,發源地就是那個丑陋的所在吧?天色漸暗,我沒有開燈,徑直爬上床。房里黑咕隆咚,像個大匣子,裝著尚且還有具體形狀的我。我瞪著天花板的某處,那里應該有一條縫,不過現在看不真切。想到一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寫這句詩的人已瘋狂致死,而我還活著,至少現在活著。
為什么會是我?醫學從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只負責侵入,切割,修補,痊愈和感知是患者自己的事。輪到你就是你了,想再多也無濟于事,還是盡早計劃治療吧。
師父會告訴你,前世作業今生報。少年失母,中年失婚,現在還要被奪去生命,我的前世到底是個怎樣作惡多端的人,今生要得這樣的報償?
作為醫學從業人員,能更快地接受事實,可悲的是,也注定無法消除更深的絕望和恐懼。見得太多了,太多不好的結果。
我不想受折磨,那些毫無意義的,卻被溺水者當成救命稻草的折磨。
3
女兒總是忙忙碌碌,連一周一次的視頻通話都保證不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才每天回到宿舍報個平安。眼下不想讓她分心,先瞞著吧,到瞞不住再說。
想去看看父親,阿姨說單位安排退休的老同志去山里避暑了。父親的電話我幾乎不打,他聽不見什么。老人聽不見是福氣,父親每天都樂呵呵的,萬事不叨擾。
姐姐們各忙各,美食、打牌、旅游,九宮格張張明媚燦爛。我撥通弟弟的電話,他們一家在巽寮灣,聽筒里傳來海浪的聲音,和弟弟的快樂。讓幸福多停留一會兒吧,下次你們來看我時,難免要強裝笑容。真不想這樣啊,即將讓親人們憂心了。
注冊了一個云盤,將所有照片按時間順序存檔。這件事花了我兩天時間,照片太多了,手機、空間,零零散散。我一邊回憶一邊整理,好似又活過了一遍。社交網站里的我,是個多么陽光自信的女人啊,就讓她以這樣的姿態永遠活著吧。
跑去照了一套古裝寫真。小家碧玉,雍容華貴,衣袂飄飄,漢服和旗袍,過飽了癮。我前世的前世,該是個如此美好善良的姑娘吧。
然后是我的那些文章,日記,還有書。
文章各自在文集里,要做的也是備份。它們給了我太多的快樂和力量,無數個夜晚,我們相依相伴彼此成就。不知道將它們留給誰,也不知道誰會愿意讀這些,以后都與我無關了,那是文字的宿命。沒有實現紙媒的出版,有深深的遺憾。
書架上有我最忠實的朋友。一道道書脊俊俏地挺立著,作者的名字排在下面,有的醒目有的淡然。張愛玲、三毛、蕭紅、老舍、錢鐘書、陳忠實、海子,還有一些上個世紀的大文豪,他們都去了天堂,只有文字得以永恒。我以前從未意識到,每晚的閱讀幾乎都是在和遠去的靈魂對話。如果有書的話,無論在哪兒,日子都能挨下去吧。
還有幾本發黃的日記。那個小姑娘成天地寫呀寫呀,連男孩打個噴嚏她都覺得與眾不同。我清楚地記得那張臉,無辜的表情,和淡淡的胎記。從用手機開始,他的號碼一直躺在聯系人里,主叫被叫都為零。
4
第二天下午,我在那座小城的茶館里等一個人。他說喝不慣咖啡,而且依然做不到守時。女人愿意付出耐心等待男人,通常只有一個原因。
風風火火徑直找到卡位坐下,他說一眼就看到了我,連背影都沒變。
他呢,好像變了,肉多了,橫了,不說話的樣子有些兇巴巴。又好像沒變,說話直溜溜不拐彎,眼里的真誠和從前一模一樣。
他過得不錯。三十二歲大婚,娶了年輕十歲的小妻子,兒子是重點初中的學霸,正準備二胎。小領導當了八年,升遷基本無望,炒炒股釣釣魚倒也自得其樂。這些我陸續從校友那兒聽說過,當真實的他坐在對面,把幾十年的日子輕描淡寫地吐出來,讓人有些恍惚。
茶過半盞,我還沒說自己近況,他又追問了一次。便只挑順遂的說,他大概也略知一二。我突然出現在這里的理由是出差。他說這些年里,他幾乎推掉了所有去我的城市公干的機會,我沒有往下問。
當年的趣事,他記得不多,我描述那些細節,他一臉的茫然。我不管,依然興高采烈嘰喳不停,他的眼睛在微笑,這樣很好。
我說,送你張照片吧,是畢業那年在操場拍的,保證你沒見過,小姑娘可好看了。
他高我一屆。照片是唯一的一張,我保存了二十多年,今天終于交到對的人手里,有些東西是屬于他的。
他盯著泛黃的照片有些出神:
“還真是好看呀!當年怎么沒發覺.....”
“你那叫有眼不識金鑲玉!可就這一張,記得收好啊,丟了你賠不起的?!?/p>
“一定!等六十歲時咱們一起看!”
這話說的,我的淚幾乎就憋不住了。
第一次抱抱他,也是最后一次。原來他是這樣的溫度,這樣的味道,很暖和,很好聞。
5
五天后,林芝姹紫嫣紅恍若江南,南迦巴瓦峰真容得現。雄奇當前,一切都顯得渺小、輕靈,包括死神。
我在一片驚嘆聲中接通電話:“請問是林女士嗎?實在不好意思,上次的切片結果可能有點誤會,您什么時候方便來醫院一趟嗎?”
我太不方便了,恨不能變成一只大鳥飛回去。
差點出人命啊,親愛的同行們......
本文純屬虛構,提醒大家勞逸結合注重健康。我很好。
我是步綰,轉載文章等相關事宜請聯系我的經紀人宇宙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