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聽說你最近愛的很累很痛。我不知道愛是什么呢,有時候我覺得愛是水、是衣物、是一日三餐,有時候我又覺得不是。愛好像只是被憑空捏造出來的一個字,它黏糊糊的、濕漉漉的,附著在人性的表面,又被擺放成一種儀式的形狀。
小時候我覺得愛是咸的,因為很愛哭,并且在哭泣后能得到一顆不甜的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過活呢,我親愛的響尾蛇,看起來你從很小就知道什么是絕望。我想我也懂,但大部分時候我都不說。有些話,我留著長大后再說,因為會有人聽。但事實上不是這樣,人世間從來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
我最近做夢,經常會夢到自己命懸一線。有天凌晨,我墜下很深的懸崖,過程被重力拖曳的非常漫長。我看到整齊的懸崖側壁布滿了狹窄的長方形格子間。人們睡在里面,悄無聲息。如果翻身就會像石子一樣跌落下去,有些人一動不動靜謐安詳。我跟那些掉下去的人一樣,被重力狠狠沖刷,最后成為一塊黑色的硬核。這是一個沒有底的夢,降落,永無休止的降落。我很想告訴你,其實愛,有時候就是這樣險峻。是睡是醒,莫衷一是。那方小格子,再怎么粉飾,也畫不出天堂。人怎么可能不動呢,怕是死了吧。
你厲兵秣馬,渴望啟程。人間的版圖一半刻在心頭,另一半印在腳下。心頭的那塊,夜來幽夢屢屢描摹,早就濃墨重彩失了顏色。腳下的部分,荊棘塞途披枷帶鎖,也已橫生枝節無從期許。沉珂絕癥。
親愛的響尾蛇,還記得人間的模樣嗎?如果你走在人群里,人群注定成為牢籠,緊緊包裹住你。這里就是這樣密不透風,如果想要呼吸,就要力爭上游。那里人很少,果子也都熟了,可以隨意采摘。但不能樂不思蜀,夢遲早都會醒的。你可以來看看市井中的熱氣騰騰,但不要細看,人間的事經不起推敲。或者,如果你有幾分薄幸,你可以看得見星辰,閃爍在午夜時分的、寂靜的星辰。
你照顧過歷代的星辰嗎?不瞞你說,有很多次,我都想潰逃。很小的時候,我遇到一件怪事。現在想來,應該是個夢,但很有意思。當時我住在我家的老居里,那種農村的、因為常年得不到修葺而時時帶著異響的老居。那天夜里,我坐在門前,親眼見證了一個滾動的星空。深秋的長風裹挾了玉米的芬芳,從東往西,將整個長空劈裂。我抱膝蹲坐在門前,用眼睛觸摸他們。那些被稱為星座的簡單的排列,一瞬間化為了具象。它們用更為精細的組合匯集出神秘的形狀,用秘而不宣的光彩昭示某種尖刻。那是第一次,我飽受了星星的諷刺。
我其實很少說話,因為傾訴欲時常令我覺得羞恥,但我又忍不住。親愛的響尾蛇,我辨不清愛的模樣,就像面對面你看不清我。有好些年,我以為這個字只是在陳述一種癲狂,像星辰滾動出秘密,像石子翻身落下懸崖,像嬰孩急切尋找乳房。但都不是,這個字又迫切又閃亮,更像是某種顛沛,如果你一路撿拾那就注定要一路遺失。
你不說話,很擅長傾聽,你不時頷首、微笑、蠕動你的唇角。但我認得你呢。無數個巨夢隕落的彼岸,你都是匍匐在以愛之名的異端,背靠著粘稠濕滑的巖石,緊緊咬住你的犬齒。我認得你,無數次從我的軀殼里掏出僅剩的火焰,盡數它們的膽小和怯懦,然后放聲大笑。無數次撕咬和搏擊,無數次夢中驚醒心有戚戚。呵,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時常夢到你,不再是前些年的模樣了。成長的浩劫被歲月擱置于險灘。在至淺處,你抱膝端坐,赤發黃口,頭頂一片詭譎的星辰。我在時,撫摸你柔順的頭顱;我走時,便親手將它斬落。它像石子般落入深淵,但你依然如刑天般端坐,堅若磐石。海浪,用年輪的形式屢次親吻著你的軀體,它們前進又后退,發出貫耳的轟鳴。
親愛的響尾蛇,還記得愛的感覺嗎?很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