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所處的楊樓村，其東鄰便是李家屋子，趟過那條水流平靜的季節(jié)河，踏上對岸走不多遠(yuǎn)就到了。李家屋子人家很少，不大的村落里有幾間廢棄的房屋，塌了半邊的圍墻上長滿荒草。每次從那堵墻邊經(jīng)過，我都躡了小心，生怕冷不丁從斷墻處竄出一只野貓來。
河岸上的地里每年都種西瓜，有看瓜人搭的窩棚。我很好奇這村名的由來，曾問過姥姥：“李家屋子這名，是不是因為村子里的人姓李，他們都搭著屋子看瓜，才叫得這名？”
彼時，姥姥正專心地從雞窩里掏雞蛋，很小心地邊放邊數(shù)著小簸籮里的數(shù)目，敷衍地應(yīng)著。
我便不再求證，在伙伴環(huán)子的呼喚聲里，一起跑到河邊玩去了。夏季的小河，是我們的樂園。玩性大發(fā)的男孩們會在長滿蒲草的淤泥里打滾，渾身上下都涂得黢黑，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而后，往有斜坡的河?xùn)|沿上潑上水，大喝一聲順坡溜下。小伙伴們見此，也紛紛加入“溜滑梯”的行列，即便有人不小心被河沿上殘存的蛤蜊皮劃破了屁股，也樂此不疲。一時，河面上就像下餃子，水花四濺，笑聲迢遞。
玩累了，有調(diào)皮的男孩便瞅向了李家屋子的西瓜地，一個手勢，大家便心領(lǐng)神會地緊隨其后，悄悄潛入瓜地。幼小的孩子往往把持不住，走不了幾步就放高了聲音問這問那。午后安靜的窩棚里忽然有了響動，一個戴葦笠的高瘦老頭嗖地沖了出來。大家伙一時間就像被馬蜂追蜇了一樣，撒開腳丫子四散奔逃。看瓜的老人見是群孩子，往往不再佯追，并不在意丟失的那幾個西瓜，回到窩棚里睡他的午覺去了。但幾次三番，我們欺那老人沒有實質(zhì)行動，便卷土重來。有的摘了大個的西瓜，有的踩斷了茁壯的瓜蔓。老人著實生了氣，抽出棚子邊的一根木棍緊追了過來。追到河邊，只聽到“撲通、撲通”一陣跳水聲，老人在河沿邊上站定，幾個年幼的孩子正一臉慌張地立在河水里，瞪著黑亮的眼睛，儼然驚魂未定的倉鼠；那些水性好的大孩子早已潛到水底，只看到幾只圓滾滾的黑皮西瓜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轉(zhuǎn)。老人見此情景，也禁不住發(fā)樂——“嘿，這些小兔崽子！”
覺得李家屋子人格外親切的原因不只是他們的慷慨和善，更大的原因是我老姨就住在這里。老姨是我姥爺?shù)挠H姐姐，母親的姑姑。兒時最深的印象就是她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鈴棗樹。成熟的時候，銅鈴大小的果子垂?jié)M了枝條，看著就讓人垂涎欲滴。摘顆入口，果肉細(xì)膩，甜脆爽口。那種天然的滋味，是任何打著雜交旗號的棗品所不能比擬的。
我是頂喜歡中秋時節(jié)去老姨家的，有時是跟了姥姥去，有時是姥姥差了我?guī)е艿芑蛘呙妹萌ァＣ看我煌崎_老姨家用秫秸扎得籬笆門，坐在棗樹陰涼里的老姨便迎過來，招呼道：“麗兒，快上樹摘棗去！”我便急急放下姥姥讓我?guī)サ亩Y物，無非是竹籃里花籠布底下蓋著的一把雞蛋、兩包點心或是一包白糖。弟弟早已爬到棗樹上，老姨走過來遞上小筐，有些眼暈地囑咐著他——別爬太高，好生著點兒！
當(dāng)然，在我們回家的時候，老姨總會把一些稀罕的食物放到我?guī)サ闹窕@里，有幾次還悄悄塞給我十元錢，“拿回家給你娘，別讓她做聲”。當(dāng)年我家日子緊，老姨的暗中資助，無疑是雪中送炭。
老姨是個愛干凈的老太太，那時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仍然耳聰目明，銀白的頭發(fā)一絲不亂，齊整地攏到腦后，簪出一個油光的發(fā)髻。她喜歡穿月白的對襟棉褂，肥大的青色粗布褲子。即便纏著小腳，走起路來也很有氣勢。
聽姥姥說，老姨夫去世得早，老姨獨自拉扯一雙兒女長大，并供給大舅上學(xué)，含辛茹苦，很不容易。好在大舅很是爭氣，成為一名公辦教師，小姨遠(yuǎn)嫁東北，兩家的日子都過得滋潤，回家看家就會給老姨留下不少稀罕東西。只是大舅帶著家口常年在外教學(xué)，小姨又隔得遠(yuǎn)，獨居著的老姨便過得孤寂。
她喜好跟一切生靈說話，哪怕它是一只偷吃餃子的老鼠，她也會指著被咬得零碎的餃子絮絮地說：“你這只貓食，你從一頭咬也行啊，給我留下幾個囫圇的，怎么全都啃了呢！”隨即又想起是大年夜里咬得很不吉利，不由嘆口氣，“你說大過年的你這一咬，我可是全年都沒有好時氣。”
年后，我跟著姥姥去看望老姨。一走進天井，便看見老姨指著一只花公雞在不停的數(shù)落：“你待在窩里多好，又不缺吃，非得跑出去，為了攆你，看把我磕得。”
我喊一聲老姨，她轉(zhuǎn)過身來，額頭青紫，黑色的棉褲上布滿塵土。剛到屋里坐定，她便跟姥姥訴說因老鼠啃了她年夜里包的水餃，接踵帶來的壞時氣：“今早上起來，我看到昨夜里刮大風(fēng)把我用板子圍著的雞窩給吹開了一道縫，那只花公雞跑了，我忙去攆。沒成想跌倒在地，你看這腿上”，說著，她擼起棉褲來，膝蓋上已是一片淤紫。她嘆口氣，有些傷感地說：“人老了，不中用了，腳底下沒根呢。”
姥姥安慰她一番。找來黃表紙在白酒里浸過，小心地給她敷上。沒過多時，老姨的前鄰過來串門，她不等人家問，就重復(fù)著同樣的說辭——今早上起來，我看到昨夜里刮大風(fēng)把我用板子圍著的雞窩給吹開了一道縫，那只花公雞給跑了，我忙去攆……當(dāng)然沒有忘記擼起她的棉褲腿，把傷痕展示給人家看。那鄰居因急于詢問姥姥村里的漁網(wǎng)價錢，顯然沒有心思聽她復(fù)述傷情，而老姨依然喋喋不休地說，末了仍是一聲長嘆：人老了，不中用了，腳底下沒根呢。”
我當(dāng)時看著老姨鄰居心不在焉的樣子，也為老姨的絮叨有些反感。三十多年后，當(dāng)我的姥姥成了耄耋老人，重復(fù)著同樣舉動的時候，我突然理解了老姨的心思。當(dāng)年心性好強的老姨已在冷清的歲月里，被逐漸磨去了棱角。她之所以一遍遍把受傷過程、傷痕展示給別人看，無非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獲得一種同情與關(guān)注，對于這位孤獨的古稀老人來說，這種舉動很是令我心疼與反省。
沒過幾年，大舅定居在了榆園村，李家屋子的人家也都搬遷了過來。老姨跟著兒子兒媳享受起了天倫之樂。只是那棵鈴棗樹，卻因根深葉茂，年歲太老，終究沒有挪活。自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鈴棗樹。或許，它隨著李家屋子的消失，就此絕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