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讓人淡化情節的小說有兩種,其一是像米蘭昆德拉式的,在敘事的過程中夾雜著抽象的議論,將形象性化為抽象性,與正常的小說創作反向行之;其二就是川端康成式的,不用刻意的議論,將抒情的筆調布滿整篇小說,平淡得像只是在講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又是那么的讓人心痛。但小說就是小說,情節注定是它不能繞過的坎,同樣是聆聽故事,我們也總是不經意間地期望著情節的豐富與起伏。在川端康成的眾多作品中,不乏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佳作。但我認為,《千只鶴》的情節是其中最為豐富與耐讀的。
拋卻內容不談,只是聽到“千只鶴”這個名字就會讓人心中浮現出一種日本式的純凈,我們仿佛看到天真的孩子,手中的千紙鶴在翩翩起舞。而這也是其吸引人的原因之一。川端康成曾經對裕仁天皇講述過他的創作意圖:“小說中的一位姑娘手拿千只鶴圖案包袱皮,因而題名為《千只鶴》。自古以來,千只鶴的模樣或圖案,是日本美術工藝和服飾方面所喜愛使用的,也是日本傳統美的一種象征。從總體來講可以稱為日本式的。作者的心底,仿佛有一種觀賞千只鶴在晨空或暮色之中飛舞的憧憬。”我們可以想象這種只會出現在小說中的畫面,仿佛時間倒卷、空間錯亂,我們被拉回到那個時代的日本,一切遠離著現代文明所帶來的烏煙瘴氣,仿佛那就是人世間最后一片凈土。千只鶴,人們甘愿受它的指引,前往那一座桃源般的仙境。雖然誰都明白,這種情景在現實的生活中是不會出現的,但我們卻都信以為真,而這就是川端康成文字的魅力。干凈、簡約,每一句話都蘊涵著美的享受,純潔的就像天上的白云,不染塵埃,仿佛我們過分的注視都會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褻瀆。
在這里,我們將視線主要放在兩個人物身上:雪子與文子。
提到雪子,我們會想到她手中所持的那個織有千只鶴圖紋的包裹,這也是小說名字的由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文中關于雪子的文字極少,我們只能知道她是一個對茶道禮儀很精通的溫婉的女子,純潔得纖塵不染。總是會讓人不自禁地想她就是一個身著千只鶴花紋的和服翩翩起舞的仙女,舞著舞著便會化為一只千只鶴飛去。這也說明這樣的女子就像天畔的白云,無瑕、絕美,但同時又是遙不可及的。在我看來,她就是理想的化身,是人們心中所期待所向往的真善美,并且只能存在于虛無縹緲之中。她的身上總會有一種云霧繚繞,襯托著其絕塵之美,但又讓人無法一窺真顏。因為,理想,本身便是一種朦朧的、虛幻的假設。
但是,理想是豐滿的,是完美的,也是必須的。我們必須有著這樣一種信仰,它是我們存在世間的必需的養料,我們需要從這種虛幻的假想中去獲得對抗現實的勇氣,就像每逢失意時我們會去醉鄉躲避一樣,雪子就是我們的醉鄉。她完美得無可挑剔,就如同我們的理想總是美好的。她就像云端的仙子,遠觀都是一種褻瀆,就像我們的理想也總是可望不可及的。但理想終不是幻想,它是有可能實現的,雖然也只是有可能而已,于是雪子與菊治便有了一場不能完成的婚事。
雪子代表理想,那文子無疑便代表著現實。她沒有雪子那樣高貴的出身,甚至由于她母親的緣故還受到些許的鄙視。太田夫人作為菊治父親的情人備受世人譴責,她的心里也是痛苦的。一方面在道德上糾結于世人的目光,一方面又在情感上與菊治的父親真心相愛,同時還擔憂著自己的女兒。她的生活是沉痛的。但同時,她的苦難是不可解的。有人說她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于是與他發生了關系,但在我看來,這只是她為自己女兒在未來能受菊治照顧而采取的手段。故意獻身給菊治,以求得其對文子的憐憫與照顧。這種手段雖有些不恥,但也是無可奈何的舉措。然而,悲劇就是菊治在文子身上看到了太田夫人的影子,進而與她相戀;而文子亦是抱著一種為母謝罪的心態對菊治獻身。先不說這種感情的真偽,我們看到的便是這么一出讓人心堵的悲劇。雖然菊治最終也真正地愛上了文子,不再將她看成是太田夫人的影子,而文子也走出了負罪感的漩渦,但故事最終依舊不改悲劇的結局與本質。當兩人關系逐漸走向正常化,生活逐漸出現希望的時候,文子卻一如被她摔碎的茶杯一樣,悄然離去。故事以飲恨散場,正如現實在人們的期待中破碎,笑看著人世的凄涼。
文子給我們的感覺是真實的,并不像雪子那樣虛無縹緲。我們可以感受到她就生活在紛亂的紅塵中,在殘酷的現實中不斷地掙扎著。透過她單薄的身影,我們能和劇中人一樣看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那是一種質感,其中蘊斂著生活的心酸與迷惘和自救的無奈與絕望。雖然可悲,但我們卻必須接受,因為這就是現實。我們必須懂得,所有的美好都有一個沉重的背后,那是需要我們用眼淚去祭奠的。
在理想與現實的抉擇中,菊治選擇了現實。他不去追逐看似美好實則虛妄的東西,而是去面對自己生活的現實,并努力改變著現實。但可悲的是,理想與現實的選擇是雙向的。理想選擇了菊治,但菊治拋棄了理想;菊治無助地選擇了艱苦的現實,但現實卻無情地拋棄了菊治。這就是悲劇的因果,生活縱使給了我們選擇,但我們最終還是受制于生活。
川端康成的《千只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并不是以它的相對平淡的情節,而是以一種東方式的唯美藝術。它將東方仙境般的純潔凈土展現在我們面前,并在理想與現實痛苦的抉擇中給人以悲哀美的享受。川端康成的文字一如既往的平淡,同時也一如既往的悲傷。然而,與眾多悲劇不同的是,他筆下的生離死別沒有讓人傷心欲絕的凄涼與泫然,而是多了一種淡淡的惆悵。就像在下著小雨的天氣里獨自漫步在荒野,我們內心會有一種默默的憂傷。這是一種只屬于川端康成的風格,也是一種共屬于作者與讀者、書中人與旁觀者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