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北方的冬天天色暗的很早,每到下班時間,出租車就變得很緊俏,若再恰逢一個大雪天,哈薩克自治州每個人的心里只剩下了回家喝一碗熱奶茶的念想。
? ? 冬天給了一切生靈休養生息的機會,在小小的冰天雪地里,賺錢不重要,夢想不重要,明天也不重要。所有事情都有正當理由不那么匆忙。我被那位司機捎了一程也只是因為恰巧我們要去同一個方向。
? ? 車里暖氣很足,比我身上的寒氣更能提醒我冬天的來到。有些年頭的音響播放著的音樂是十二木卡姆中的刀郎麥西萊普。麥西萊普在維吾爾語中是聚會的意思,新疆人說:“學知識到學校去,學做人到麥西萊普去。”
? ? 司機一路上隨著曲子,打著拍子,和著歌唱。莫合煙嗓,滄桑的像置身于亙古蠻荒的戈壁上。我取下耳機,用沉默而專注的傾聽來表達我對這場個人演唱會的欣賞。對這段刀郎麥西萊普我非常熟悉,對這位司機我卻也感到并不陌生。我坐在后排,看不到他的臉,只能從從后視鏡中打量著他的眼睛,和發量略顯稀少的鬢角。車里靠近擋風玻璃的地方隨便放著一頂紅藍相間的兒童帽。想必他是一位父親。
? ? 而這位父親年輕時應該與這座城市所有其他的男孩子一樣,囊中羞澀,清瘦高挑。沒日沒夜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蕩。覺得哪里都好,家中只是落落腳。一個人的時候遇到迎面走來的姑娘會不自覺的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而與伙伴三五成群時卻會對姑娘吹響亮的口哨。想要讓這些年輕人快樂實在是容易,而我也無法猜透他們渴望被理解的憂傷。當望向他們的眼睛時,他們眼底的自卑與自負,狡猾與善良,如同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的海棠果樹一樣,年年歲歲,從未變過模樣。
? ? 當海棠果樹過了那段迎著烈日向上瘋長的年月后,會開始舒展自己的枝條,讓陽光空氣溫和的滋養,一個又一個冬天結束之后,結出的海棠果也越來越甜。天天在這樹下走過的那些年輕人,似乎也向時間溫柔地投降,悄悄地變得豐滿,悄悄地成為父親,年輕時的神情又悄悄地刻在了自己兒子的臉上。
? ? 后來的人不記得這個舊站臺的公交車幾分鐘來一趟,也不知道那條沒水的渠溝讓誰在夜里摔斷過腳,更不清楚這座清真寺見證過多少死亡的悲傷和姻緣的美好。
? ? 城市的外貌越來越年輕,靈魂卻越來越老。這座城市不再刻意挽留旅居者的腳步,因為記掛著這里的人走不出這張溫柔的網。
? ? 直至木卡姆曲子結束,我在腦海中也勾畫完了司機這一生。我愿他如我設想的那般滿足而幸福。在這一切未知的茫茫然的路途上,愿他如眼前這般,享受古老的音樂,享受現代的燈光,享受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時那種安定的歸屬感。愿他在歡愉如意之時能想到人生無常,在失意落寞之時能夠想起這段完全屬于他的一個人的刀郎麥西萊普的獨唱。
? ? 這座城市里的絕大多數人,一生都沒有讀過很多書,也沒有去過很多地方。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體味生活的真相。這座城市里生活的一代又一代,他們一起長大,一起變老,在相互注視著的各色瞳孔中,看見了自己的一生,也看見了千千萬萬同自己一樣的對方。
? ? 這座城市的年輕人都曾想過自己要出落的多么不同凡響,但他們漸漸才明白:就好比海棠果都掛在樹上時,看著都一樣,而只有摘下來放在手心的那個,那個也許半邊紅半邊黃、也許沾著土、也許沒熟透的海棠果。大抵是因為被放在了手心,所以才顯得如此的不同尋常。
? ? 你我一樣,這世間的事大都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