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有個叫孫海的人,四十多歲,生的長大魁梧,臉上有顆黑痦子,痦子上稀稀拉拉長著數根毛發,時間久了,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孫一撮”,大名反倒沒人記得了。
孫一撮是個奇人,不下地務農,不擺攤經商,成天游手好閑走街串巷,今天逛集市,明天下賭場,隔三差五的還到妓院找相好的姑娘喝喝花酒,天天如此,兜里卻從不缺了銀子。周圍鄰舍對此早已司空見慣,誰讓人家有平常人沒有的本事呢。
孫一撮會變戲法。
唐朝年間,江湖賣藝流行的戲法是“丹劍豆環”,指的是吞鐵蛋、吃寶劍、仙人摘豆、九連環。用孫一撮自己的話說,這都是皮毛玩意,也就混口飯吃。
說話的時候,表情甚是不屑,就差沖地上呸一口吐沫。要擱別人這么說話,早被人不知道打死多少回,但孫一撮這么說,沒人敢吱聲,反而低三下四陪著笑臉。
因為孫一撮會的戲法,太厲害了,不服不行。
孫一撮變戲法有規矩,每個月只在初一十五變兩次,每次都是巳時開始。到了這兩天,天不亮,就有人搬著凳子去占位,等太陽出來,已經密密麻麻數千人了。
變戲法的地方在城外山腳下的一片空地,地方足夠大,人群前面有個石桌,上面放個大缸,六尺高四尺寬,是專門收錢的。表演沒開始,每個人得先往里面投錢,多少不限。據坊間傳聞,那缸里的錢每次至少都能過了腰。
有人問孫一撮,這么賺錢的買賣為啥不天天做呢?孫一撮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這一日是七月十五,山腳下照例是里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巳時剛到,聽見有人高喊:“孫大師來了!”
眾人踮腳搭頭向外張望,孫一撮穿身青色長袍,慢悠悠過來。瞥了眼大缸,喜笑顏開:“吉時剛好,稍安勿躁。”話音剛落,噪亂的人群瞬間靜了下來,幾千雙眼睛屏息靜氣的看著前方。
孫一撮很滿意這個開場,也不啰嗦:“老規矩,三個戲法,輪流上陣,第一個,遁地。”
他把青色長袍解下,沖眾人前后抖抖,抬頭微笑:“眾位看好!”
隨即將長袍打開,圍了一圈把身體罩在當中,只留兩只手在上面抓著角,嘴里念聲:“走!”長袍忽地癱軟落地,里面的人已不知去向。
“眼睛都沒眨,人就沒了,這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看了幾十次都沒眨眼,今天還坐第一排,還是沒看明白,孫大師是神仙吧......”
“這可是土地呀,不是那些有機關的臺子,說沒就沒,難道......真的遁地了......”
“太神奇了,我頭一次來,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孫大師,出來吧”、“孫大師,收了神通吧”、“孫大師......孫大師......”
“哇啊......!”
人群某個角落忽然發出震耳欲聾的驚叫,孫一撮面帶微笑站在他們身邊,兩只手伸直往下壓,示意眾人噤聲安靜。他穿過人群,走到石桌旁,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今天誰帶器物了?”
“我,我!”中間一個老漢站起身,手里拿個東西,“孫一撮,遁地這個戲法我不喜歡,你若能鉆進這個瓷瓶,我才服你。”
孫一撮接過老漢手里的東西,賞玩片刻道:“白瓷螭耳小瓷,束頸、圓肩、鼓腹、平底,高不過半尺,口不及一指,是個好東西啊。”
老漢聽著臉上有光,道:“你能鉆的進去?”
“有孔便能進,我還嫌這個瓶太大呢。且看我如何入器。”
孫一撮將瓷瓶放在地上,人站在瓶后,氣運丹田長吁口氣,把長袍抖起向前一飄,蓋住瓷瓶和半個身子,身前老漢和眾人從長袍的外型上看,孫一撮把左腿抬起來往前伸,然后落下,再把右腿抬起來往前伸,也落下,定住身子先不動,然后緩緩下沉,直到長袍把整個身子連腦袋都遮住不顯,兩手一松,袍子落地。
“啊!”
所有人發出的不是驚呼,而是慘叫,那老漢離孫一撮最近,更是嚇的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一副詭異的畫面出現在眾人面前:半尺高一手寬的瓶子,嘴口大小不及一指,孫一撮整個身體沒在瓶內,只有腦袋和兩只胳膊露在外面,瓶口似乎卡住了胳膊,不能彎曲垂下,只好像樹身上的兩根枝椏斜斜向上立著,和夾在中間的腦袋拼湊成一個扭曲的“山”字,整個人像是被大卸八塊之后塞進瓶子。
孫一撮招招手,示意老漢過來:“服不服?”
老漢趴在地上,臉對臉看著孫一撮,面如土色:“孫一......不不,孫大師,我服了,這次真服了,原先總覺得別人的瓶子有假,沒想到啊......沒想到......”
孫一撮抬著下巴,道:“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眾位若有疑惑,都可以來我面前看看。”
一些膽子大的人湊過去,排成一溜,按著順序一個一個的看,看完之后每個人都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但事實擺在面前,又由不得他們不信。
“幫我用長袍把瓶子蓋上。”
人和瓶都被蓋的嚴嚴實實,然后身體逐漸長大直到停止,兩條腿分別向后一退,長袍挽個花搭在袖子上,孫一撮完好無損的站在眾人面前,瞬間又是一片驚呼。
孫一撮拱手抱拳,道:“趁熱打鐵,閑話少敘。最后一個戲法,分身術!”
滿座寂靜。
孫一撮神情嚴肅,笑容收斂,長袍遮在身前,紋絲不動站那,山風吹過,長袍竟然不起一絲波瀾。忽地,長袍后人影微動,繼而顫抖,最后左右擺蕩起來。只見孫一撮從長袍右邊走出來,再一扯,長袍左邊又出來一個,中間長袍仍如門簾一般掛在手上,手指一松,長袍墜地,后面竟又是一個孫一撮。
三個,三個一模一樣的孫一撮。
外貌體態,身高裝扮,毫無二致,只有面目表情不同,一個在笑,一個在怒,中間那個神情嚴肅。
笑著的孫一撮道:“此法如何?”
怒著的孫一撮道:“無知眾生!”
嚴肅的孫一撮道:“古戲法,分身術。”
數千人眾隨即爆發出最熱烈的呼喊聲,尖叫聲,此起彼伏聲隆震天。
神情嚴肅的孫一撮靜候片刻,拾起長袍往前面一掛,左右兩個分身慢慢向中間靠攏,扯去長袍,復歸原位,三個又變成一個,孫一撮滿臉大汗的站在當地,呼呼喘氣。
有個男子站起身道:“孫大師,分身術的確十分精妙,不知最多能分出幾個化身?”
“老子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懂這個道理?”
那男子不再吭聲,眾人紛紛發出感嘆,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不停。孫一撮道:“戲法已完,眾位退去吧。”人群頓時雜亂起來,正在這時,忽聽的有人高喊一句:
“這所謂的遁地、入器、分身術,不過如此,都是些虛幻之道,何談精妙一說?”
聲音不大,在座的數千人卻個個聽得清楚,眾人回頭看,一個年約五十的道士,背插寶劍,手持拂塵,領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后生。
孫一撮見此情景,抱拳拱禮道:“請問道長法號?”
道人來到石桌:“無甚法號,世人皆稱我為地道人。”
“道長剛才所言,究竟是何意思?”孫一撮又問。
地道人冷笑:“以虛幻之術,蒙蔽眾生,在此大斂錢財,壞術法名節,這意思還不明白嗎?”
孫一撮見道人來者不善,心中不免有氣,道:“只是戲法娛樂,何來壞術法名節之罪?”
地道人:“若只是丹劍豆環一類的戲法,自然無傷大雅,但你這遁地、入器、分身三術,豈是戲法能做到的?何必在此掩人耳目。”
孫一撮大怒:“你這道人,我敬你非世間俗人,對你言辭尊敬,怎想竟如此胡說八道,害我名譽。”
“我看你演示遁地術,從石桌處遁至人群當中,不知可能再遁的遠點,至那山腳下如何?”
孫一撮瞪著兩只眼睛,說不出話。
“入器術,可敢讓人圍坐一圈,讓你在當中演示?”
孫一撮低頭,閉口不言。
“分身術,不用長袍遮掩,可還能演的下去?”
孫一撮大驚,張口結舌不能言語。
原來,這道人的話全部是真。孫一撮自己明白,說是古戲法,其實是道術里的障眼法而已,也稱為幻術。
那青色長袍就是運用幻術的道具,只是幻術時間不能長久,故遁地不能遠。幻術只能以自身正面蒙人眼目,從后背卻能看到真身,故入器不能讓觀眾圍坐一圈。若不用長袍遮掩,幻術如何能進行下去,故分身術也就無法施展。
圍觀眾人看著道人咄咄逼人,孫一撮又不能反駁,不禁好奇心大增,四下議論聲再起。
那老漢喝道:“道長,聽你所說,似乎懂的其中奧妙?”
地道人笑:“此乃虛幻之術,蒙人眼目而已,無甚奧妙,只是孫先生不承認罷了。”
孫一撮回過神來:“空口無憑,若道長也能將這三個戲法演示一遍,我才信你所言。”
地道人哈哈大笑:“此等幻術,都是些皮毛伎倆,上不得臺面,今日就教你看看真正的遁地、入器、分身三術!”
地道人抬手將盛錢的大缸托起,道:“此缸暫且一用。”左手托缸,右手在缸底虛空畫個圈,底托掉下來,半缸錢幣滾的滿地都是。
地道人將空底大缸放在地上,對那年輕后生招手讓他站在缸里,才道:“此處據山腳大約七八里,且看此子如何遁至那處。”說罷,將手搭在后生背上,輕輕抖動,后生似乎已經明白,身子往下一蹲便隱入缸中。
“此子與常人有異,口不能說,耳不能聽,眼不能視,鼻不能嗅,只有靠身體觸覺與我溝通,切莫見怪。”
話剛說完,就聽有人喊道:“快看,快看!那個后生在山腳下了!”
眾人回頭尋找,孫一撮也順方向看去,果然山腳下有個隱約的人影,個頭似乎和后生相同,仔細看卻看不清楚。那人影快速向人群跑來,一會兒功夫,便到了面前,果然是那個年輕后生,雙眼緊閉,衣服上蓬垢著一層泥土。
地道人將大缸移開,一個人形粗細的圓洞出現在眾人面前,孫一撮走上前看,黑黝黝的不見底,把手放在洞里挖出一塊泥土,竟還是溫熱的。
地道人看著眾人:“不用手法幻術,只憑自身本事,這遁地如何?”
“后生是從這洞里遁過去的?”孫一撮疑道。
“古時有位大神,喚作土行孫,號稱地行八百不現身,此子尚未有此神通,但地行百里,猶如探囊取物。”地道人呵呵笑道。
圍觀眾人這才緩過神來,紛紛叫著:“這才是真正的遁地術啊!”
地道人拿著拂塵走了幾步,選了一塊平地,將柄桿輕輕向下一插,地上多了一個拇指指蓋大小的洞,然后把大缸扣在上面,讓后生站在里面,對眾人道:“諸位依此缸為中心,圍坐一圈。”
眾人依言而行,后生又如剛才一般,將身子一蹲隱入缸中。地道人將大缸抬起,露出里面的景象。平地上只有后生一顆頭顱,脖子略微露出一部分,孫一撮趴在地上,看到脖子以下全部淹沒在那個指蓋大小的洞里,轉到身后看,依然如此,再轉左右,也無任何變化。
孫一撮背生冷汗,剛才遁地有可能是異人功夫,這入器就解釋不通了,偌小的孔洞,兩根指頭都塞不進去,人怎么可能鉆的進去,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唯一可以確定的,這絕不是幻術,而是真真實實鉆了進去。
“瓶罐會有真假,幻術也有漏洞,但這以地而成,四方可鑒,此種入器之術諸位可曾見過?”地道人話對著眾人所說,眼睛卻盯著孫一撮。
孫一撮無奈之下,俯身抱拳:“道長術法高明,在下甘拜下風。”
“孫先生這么說,就是承認自己使用術法了嗎?”
“障眼小術,不值一提,難望道長項背。只是不知如何而成,小子也曾學道數年,卻從未見過如此精妙之術。”
地道人搖搖頭:“天機不可泄露。”
說完這話,將大缸罩住后生的頭顱,再等拿開,后生又站在眾人面前,那指蓋大小的洞像妖怪的獨眼注視著眾人。
地道人擺擺袖子,正色道:“分身一術,與諸位所看不同,貧道忠告一句,觀者后果自負。”
聽聞此言,人群一片嘩然,孫一撮也不知所措,問道:“道長何故有此一言?”
地道人見無人退卻,也不答話,大缸放在地上,后生站在缸邊,伸手向后一抓,三尺青鋒握在手中,未等眾人反應,唰的一劍,后生頭顱掉進缸里,鮮血噴薄而出,四處飛濺,前排圍坐的人弄的滿頭滿臉一身血漿,不知誰如夢初醒,慘叫一聲:“殺人拉!”所有人倉皇而逃,跑了幾步想起什么,又轉過身來。
唰,又一劍!
后生當腰與身體分為兩截,上半截連著兩根胳膊,一起掉入缸內,五臟六腑鋪了一地,血漿汁液橫流,腥臭撲鼻。群中多數婦女見此狀況,已昏厥在地,即便是膽大的男子,也驚的肝膽俱裂,手腳冰涼。
孫一撮離現場最近,看的最清,聞的最濃,忍不住胃里一陣翻滾,哇的一下吐了滿地污穢,眼淚鼻涕哩哩啦啦的掛在臉上。
地道人渾身是血,仿佛地獄惡鬼一般,扛起剩下那半截身體,扔進缸內。
地道人將寶劍收入鞘內,沖眾人叫道:“分身即為分體,化身乃身外之物,又多以幻術掩目,真正的分身術難見蹤跡,今日諸位得以相見,也是有緣,切莫慌張。”
一番話說完,圍觀眾人不知是聽信此言,還是已經麻木癡呆,都立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孫一撮曾修過數年道法,心態還算清明,這時候倒漸漸清晰了一些。忽然,他看見大缸邊緣,有一只手掌伸了出來,又一只手掌,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孫一撮大張著嘴巴,目瞪口呆,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三個血污滿面的頭露出來。仔細看去,竟是那個后生。
三個后生的頭。
這時,人群中也有人看見,紛紛指著大缸,想說話舌頭不聽使喚。
手掌、頭顱、脖子、身體、四肢,一一顯露,三個渾身血跡的后生,從大缸走出來。
孫一撮撲通跪倒在地,叫道:“道長神通蓋世,小子有眼不識泰山,妄以障眼小法班門弄斧,今日一見,方才得知道法奧妙,如若道長不棄,甘愿執馬墜蹬,追隨左右!”
地道人不睬他,口中念念有詞:“身無二心,獨留本體,其余諸等,隨火化去。”說罷,右手食中二指并攏,向前一探,指尖發出一團火球,罩住一個后生,再一探,又一個火球罩住一個后生,片刻不到,兩個后生便化為兩團灰燼,不留一絲痕跡。最后那個后生,走到道人身后,靜立不動。
孫一撮再伏地叩頭,地道人笑道:“遁地、入器、分身,此三術并非道法,而是本體使然。你與此子不同,修煉不得。不過,本體雖為凡人,但本念通透,不為俗事縟節所困,倒也是可修之材。罷了,罷了,隨我去吧,謹記一點,入我門派,終生不得背叛,若有二心,隨火化去。此是我派門鑒,上有我道號名諱,入派修行只靠此物,定要小心保管。”說完,從懷中掏出一物拋與孫一撮,便頭也不回向西而去。
孫一撮接過,是一塊長方木牌,顏色烏黑,不知什么木頭,木牌上行書寫四個大字:地龍道人。
遠遠望去,道人背影已漸漸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