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生活在安徽最南邊的一座古老的城市。這座城市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小巷子。
無數個被那些柔和光線拉長的黃昏覆在這座古老城市的上方,一年,又一年。小巷被這樣的線條裁剪得更加亢長。
落日沿著那些高高的馬頭墻筆直的墜落下去,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天空竟然黑得像在也看不見日出一樣。
鵝黃的燈從每家每戶的門里窗子里透出來,小巷在人們的一進一出里變得格外寧靜,悠然,像是一條靜謐的河流,無論經過多少秋冬春夏,它始終保持著恬然自得的心,就那樣默默地流淌著。
傾城總是看著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來來回回地踏著青石板從巷子里到巷子外,再從巷子外回到巷子里。她似乎能很清楚地聽見那些鳥兒撲騰雙翅,飛向蒼穹的聲音。
華燈初上。
炊煙在墨一樣的黑幕中裊裊升起。
這就是傾城最愛的一座城市,巷子,幽深,神秘。她常常在想,那個撐著油紙傘的丁香姑娘,沿著小巷一直走向了哪兒呢?
然后,傾城也就跟著走,這么一走就是十九年。
在小巷里,夏日的夜晚也有習習的風,吃完晚飯的人就坐在巷子里盛涼。
傾城推開格子窗,一陣穿堂風就拂過臉頰。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小城的夏天總是那么溫和,這里有很老很老的房子,很大很大的樹。人們依仗著這些,度過了無數個日出,遲暮。
傾城喜歡把這樣的一切寫在日記里。包括門檻邊厚厚的青苔,包括山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還包括她穿過小巷看見的那方小池塘和小池塘上大朵大朵的云彩。這方小池塘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凌子塘。白天人們在那洗菜洗衣服,因為現在是夏天,晚上常會有男人在里邊洗澡。
傾城,去買鹽。
哦。傾城答應著,關了燈,下了樓。紅楠木樓梯被她踩得咯吱響。
傾城喜歡在走這條小巷的時候數鋪得整整齊齊的青石板,一階,兩階,三階……
你去干什么?
薄涼沙啞低沉的中低音在幽靜的小巷里顯得格外突兀,也著實令傾城嚇了一跳,抬頭的時候不小心“啊”了一聲。
薄涼光著膀子,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傾城想他是剛洗了個澡回來。
我去買鹽。
--女孩子晚上別常在外邊走。小心點。
薄涼想了想,似乎還是不能夠放心,說,你等著,我換個衣服陪你去。
不用了,我媽等著呢,晚了,我媽會罵。
薄涼想到平時傾城母親追著她又打又罵又掐微微皺了皺眉,天太黑,傾城沒有看見。
--嗯。你小心點。
傾城路過雜貨鋪的前面那顆大樹時候,下邊有人坐著盛涼。
中年女子搖著蒲扇,說,哎呀呀,聽說了嗎?雜貨店那個女人生的孩子考上大學啦。
--是嗎?真爭氣啊。
傾城心里苦笑了一聲,有多悲涼估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少人用了多少時間看了多少本習題書,參考書,就有多少時間一點點從筆尖流淌過去了,安靜得走過就像環抱著這座古城的江一樣。
背大段大段的文章,算一本一本的計算題。只為換一張紙,多么可笑的一張紙,多貴的一張紙。
傾城回來的時候,對面薄涼窗戶的燈已經開了。屋子里空空的沒有人。
傾城倚窗坐下來,看窗外的天和窗下巷子里偶爾經過的人。
傾城突然想到薄涼今天早上說自己單薄又凄涼。她很難想象薄涼這樣一個大男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薄涼的個性又執拗又堅毅,簡直和那什么里的石頭一樣臭一樣硬。
回來了嗎?
--嗯。
直到薄涼在窗前坐下,之后就相視無言。
傾城本來就是不怎么能找得到話題的人,而薄涼也不怎么愛說話。
傾城記得她第一次見薄涼的時候他們都還小,他被父母送到奶奶家這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門檻上,臉上的表情冷漠又冰涼。看到自己的時候,目光一直從下到上地打量,一句話也沒有。
想想那個時候的他確實挺單薄。可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傾城本來是家里的老二,父親和母親離婚后帶走了姐姐。剩下自己和七歲的弟弟靠母親照顧。母親和父親離婚后患上了嚴重的癔想癥,發起病來對自己又打又罵的。不生病的時候就煮飯給人家洗洗衣服。現在家里就靠父親每個月寄來的一千塊錢過活。
傾城放假在姐姐那里做了兩個月活,賺了兩千塊錢交學費。今天早上才回的家,早上還是薄涼騎摩托車接的她。
馬上就是高二了呢。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摩托車哪來的。
我自己買的。
傾城又想到那些和薄涼一起用很長很長時間爬上后邊的一座山,然后坐在山頂上吹很久很久的風卻什么話也不說的日子。那時候的薄涼,就像一個王者,高傲地,孤寂地俯視著腳下的一切。
他是孤獨的,是別人不容易接近的。
沒有人能看懂他,在學校里,他安靜得不說一句話,成績卻是最好的。在外邊,他總是和一群早就不上學的混混在一起。
傾城記得小時候大家一起玩捉迷藏,總是到最后都沒有人能找到他,后來大家讓他找,他等人家躲完了就回家去了。傾城想這人怎么這么怪。
有一次傾城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躲哪了,除了薄涼躲的地方都是會被找到的。正準備坐在樹下等人家來找算了,薄涼拉著她就跑。
傾城才知道薄涼一直躲的就是她每天都會經過的薄涼家的背后那個小院子。 薄涼認真地注視傾城仔細冥想的樣子。專注,認真。她似乎經常就這樣子陷入了,活在一個人的世界。
你填文還是填理呢?
--文吧。你呢?
傾城問完又覺得有些多余,以他的成績,填理應該都會被分到好班的。
我也填文。
日子總是那樣一天一天過,像是緩緩流淌著的河,更像是城里的小巷,靜靜地綿延著。
傾城開始在稿紙上寫密密麻麻的字,就和日記本上的一樣工整。寫那些和她勾肩搭背進小賣部逛了很長時間出來卻只買了一瓶罐裝雪碧的人,寫那些在草地上躺到離上課還差三四分鐘橫沖直撞飛奔到教室的野蠻日子。
人總是這樣子一天天的懷念著過去,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傾城更是如此,她連小時候抓在瓶子里玩耍的螞蟻都可以寫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薄涼也因此笑她笨得跟她家后院的那什么一樣。傾城知道薄涼指的是她家養著的那兩頭豬,可她也不氣也不惱,一個勁在那里笑。心里想,你能怎么著吧。
南溪中學在小城最中心的地方,卻也是離傾城的家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傾城住校,薄涼每天都騎著剛買的摩托車回家。傾城總是上過早自習才看到薄涼踏著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走進教室。
每個人的臉上依然閃著光亮,那是所有沒有經歷過高三的同學臉上都會有的光彩。或者說,那種洋溢著的是一種無知的笑容,沒有真正地經歷過生與死,明無暗,甚至是彩色與黑白之前的笑容。
傾城每次晚自習上樓的時候都能看見高三后面黑板上一天一天不斷變換的且又減少了的數字。數字從開始的工工整整逐漸潦草起來。人們的臉上也時常透露出一副“遇神殺神,遇佛滅佛”擋我者死的神色。
傾城的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腳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一些。她總是很努力地想要做好自己該做的,努力地學習,努力地想要把每一天都當作兩天甚至是三天來用。
傾城記的初中的時候班上有一個女孩子臉上有一塊很大的紅色胎記,有一天老師上課講到《水滸傳》里面有個叫作楊志的人,人家叫他青面獸,然后這個女孩子的前桌就管她叫“紅面獸”,她還是天天都樂呵呵的,和誰關系都好,認識的人都特別的喜歡她。
最關鍵的是,她每天都閑散得跟個仙人一樣,不看書也不聽課,后來她去了職業高中讀對口,原本傾城還是覺得付出才會有回報的,可后來傾城考到的大學比她還要差一些的時候,傾城才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是有分別的,智商這個詞存在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不過這又是后話了。
薄涼和一群人騎著車從這個城市的東邊,再從西邊又回到東邊。徘徊著,也孤寂著。
是誰的歌詞里唱著,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有些事情總是這樣子由不得人的,不論怎么掙扎也只能是看著周圍一步步淪陷下去。那又怎樣呢?生活總還是要過的呀。
而薄涼也是這樣子看上去什么也不去爭取的,他下課之后是怎么也不肯去碰課本的。上課也是愛聽就聽,不聽就睡。可每次老師只要一說錯,他就會抬起頭直視著前方那塊墨綠色的黑板,老師就開始找錯誤。這也是老師不找薄涼麻煩的理由之一。
傾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追著薄涼問為什么,薄涼總是黑著臉告訴她,這就是差距。
南溪中學后邊有座小山,山上一年四季都漫山遍野地開著野花,長著大片大片清脆欲滴的竹子。秋天的時候,傾城就和薄涼上山采一些野菊花看太陽落山。
這里的落日和傾城在家里看到的不一樣,家里的日頭總是筆直筆直地沿著墻頭落下去的,就和樹上掉下的蘋果一樣。傾城甚至懷疑過牛頓如果生活在自己長大的地方是不是就能早些年頭發現地心引力。
南溪的夕陽就那樣緩慢地一點一點漂蕩在西邊的青草湖上,漾著漾著才漸漸地消失了,像是變了一個魔術,更像海市蜃樓。
山頭上可以看到整個小城的夜景,火樹銀花的。流動的車流就像半空中飛舞的螢火蟲。傾城仰起頭對薄涼說,這座城市真漂亮。
這個時候,薄涼低下頭親了傾城。卻忘記了告訴她,你也很漂亮。
有時候,他們也去青草湖看別人捕魚,看一些人從壩上到壩下再到那些走不進也走不出的巷子里拍婚紗照,決定自己的一生。
對啊,巷子里沒有深淺,阡陌地交縱著,不論從哪里進去了,就那樣走著走著總會出來的,哪里才是入口,哪里又是出口。
生活不也如此么?傾城也不記得和誰一同進的巷子,一路上遇見了誰?告別了誰?薄涼只覺得巷子再深,他也能閉著雙眼就感受到傾城的溫度,就和下了一整夜的雨的巷子一樣。
就是那穿過的,一陣陣涼涼的風。滲入皮膚的每一個毛細孔。傾城說,這樣才能真實地感覺存在著。
薄涼喜歡在深夜里醒來的時候看一些明星訪談節目,一邊看一邊在傾城QQ空間的草稿箱里寫一些“這個世界真假”之類的話。
傾城的這個號一直是薄涼在登的,傾城也只有周末才會到他這里來,登著也只是和姐姐聊聊天,然后兩個人就一起看電影。
傾城和薄涼一樣,喜歡看恐怖片,薄涼奇怪的是,一個女孩怎么可以看到貞子從井里爬出來從電視機里爬出來的時候可以那么淡淡的說一句“她皮膚真好”。
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真是鳥大了總會有適合它的林子。
然后他就會想到傾城經常跟他說的,有些世俗,其實沒有必要憤恨得那么明顯。
薄涼覺得很好笑,有時候,他只要一看到傾城一臉認真的看著作業看著風景看著眼前的一切就想笑。
傾城好像做每一件事都會很投入,投入得忘乎所以,有時看得薄涼很為之心疼。
所有執拗的人都會令薄涼感到心疼。
傾城還是給遠在上海的莫晴回了一封信。信不長,大概也是告訴她要好好照顧自己什么的。傾城記得莫晴是一個很不會照顧自己的人,她總是看上去特別爺們,實際上連吃瓜子都能給自己的手指戳破了。為此傾城沒少說她嬌氣,說得久了,后來就直接說成了,腳氣。
她沒有再提起過去的事情,怕莫晴看了會難過,也怕自己想起會難過。
不提就可以不想了嗎?未免太過自欺欺人了。
莫晴是薄涼眾多個女朋友其中為期最長的一個。傾城記得那個時候的薄涼總是一副誰靠近我我滅你全家的樣子,可越是這樣,女孩子就越想接近。因此,薄涼就開始了他早戀之旅。
薄涼和傾城原來讀的學校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十分鐘就可以從家到學校。這一路上總能埋伏些女生,高矮胖瘦,什么樣的都有,比十面埋伏還要厲害。出場的方式也千奇百怪的,指不定就從那個轉角就披著黑風衣出來了。薄涼總是在傾城嚇得一愣的時候就摟著人家女孩走了。后來見得多了傾城心里的接受能力強了許多,薄涼摟著女孩走的時候還不忘回過頭來跟她說一句,滾。
傾城總說,薄涼,你這個花瓶,我代表全體社會人民鄙視你。
曾經也會有女孩子找傾城的麻煩,傾城永遠不會忘記一群女生把她按在宿舍樓的墻上警告她離薄涼遠一點的時候心里有多么羞憤,和那種無能為力的蒼涼。
偏偏傾城這人從骨子里就吃軟不吃硬,她雖然不和薄涼說,卻還是每天都和薄涼踏著石板路走過一個個春夏秋冬。
如何呢?青春不過就是一場無知的宴會,鬧過了便散場了,誰還記得當時拼盡全力成為焦點努力的過程?
莫晴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她總是很努力地為薄涼理好課桌里的書卻什么也不說,就這樣堅持了大半年才被很早進教室的傾城發現。
傾城知道莫晴是一個不會表達自己的人,又怕薄涼這樣桀傲的男孩子會傷害她,還是不說什么。
后來,莫晴就和傾城成為了好朋友,無話不談。再后來,莫晴就光明正大地和薄涼一起上課下課,從小賣部吃著冰淇淋到教室。
傾城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莫晴接近薄涼的一座橋梁。每次想到就會自嘲的笑。
后來想想何必呢。
最后,初中畢業了,莫晴跟著家人去到了上海讀高中,薄涼就再也沒和她聯系。也不在隨便找女朋友了。
傾城在信里告訴莫晴,薄涼現在很好,也沒有找女朋友。
傾城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后面那一句,只是覺得莫晴確實改變了薄涼很多。
這樣的人總是帶著一把刀子來到你的生命里,狠狠地劃了兩刀就大搖大擺地走了,轟轟烈烈的,只留下觸目驚心的滿目蒼夷。
而有些人來你生命的時候不吵也不鬧,陪著你看了很多年潮起潮落,云蜷云舒,有可能你不曾在乎過,可有一天他離開了你的生命,你才會發現,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你的習慣。
傾城去傳達室寄信的時候已經快要上晚自習了,天空中灰蒙蒙的,學校里水泥道兩旁的路燈都已經亮了起來,地面上泛著和路燈一樣柔和的光。教室學樓的燈一排排亮得很嚴肅。校園里空蕩蕩的,只有往教學樓走的幾個人。
傾城把信投進信箱的時候就在那想這年頭可能只有自己還在用這種傳統的聯系方式。傳達室的爺爺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就問傾城,小姑娘,你能去高二文五班找一個叫傾城的女孩子來接電話嗎?
--傾城?紀傾城嗎?
嗯。你認識嗎?
--我就是。
薄涼的奶奶說薄涼放學一直沒有回家,打電話也不接,問傾城有沒有和他在一起。
傾城想完了,今天下午下樓的時候聽薄涼在閣樓上接了個電話,說在城樓上什么的,該不會是打架去了。
傾城說,嗯,奶奶,他和我在一起呢,現在剛去廁所,您放心,我一會兒讓他回來。
傾城掛了電話也顧不上請假,出了校門就往城樓跑。
一路上人很多,這個城市的人總是喜歡晚上才出來活動。傾城第一次覺得人口是個問題。
上了城樓,傾城已經氣喘吁吁,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八百米都跑不下來的她也有參加奧運會的實力。
薄涼和一群人坐在那里,有幾個人還倚在那抽煙。
傾城說,薄涼你過來一下。一大群人就看著傾城。
--你回去。
薄涼沒有過來,看著城樓下過往的車。城樓上的風很大,薄涼的外套被風吹得幾乎就要飛起來。
奶奶在家等你。
--我叫你回去。
薄涼大步走了過來扯著傾城校服的領子,表情有些不耐煩,馬上就要把她拖下城樓去。
傾城雙手死死地握著薄涼的手,她被抓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直到薄涼把她丟在了地上。
我不回去。
--你想做什么?你以為你是誰?
我就是我,奶奶打電話給我,你說我是誰?
傾城知道薄涼很生氣,他不喜歡別人打擾他,以前的每一次都是結束了之后他才會去找傾城幫忙掩飾。開始臉上會有很多傷,和奶奶解釋的時候很麻煩,后來自以為常了,薄涼的傷就傷在身上,臉上一般都看不出來。她還是很認真地看著他漆黑的雙眼,里邊是看不到底的黑。
--多管閑事。
薄涼轉過身上樓,傾城跟著上去。薄涼狠狠地瞪著傾城,你給我滾,滾。
那種歇斯底里的吼叫,帶著一點沙啞,和火焰山一般的怒氣。
傾城跟了上去,從后邊抱住了薄涼。什么話也沒說。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聲響。耳畔的風都不在有溫度。
薄涼的背生生的僵硬了一下。隨之用力的推開傾城。傾城沒有站穩,從階梯上滾了下去。薄涼看了傾城一眼,才發現身后的傾城已經滾到了城下。想要去扶,傾城已經咬著牙站了起來,想了想以為她沒什么事還是走開了。
傾城跌倒的時候確確實實地聽到了“嘎”的一聲,左腳腳踝傳來一陣生生的痛,站起來的時候左腳已經不能落地。她就扶著欄桿,一級一級地跳上去,后來右腳沒了力氣,就手腳并用地爬。
薄涼再看到傾城的時候就只有她那剛從最后一階樓梯上冒出來的頭,馬上沖了過去,抱了她起來,嘴里就開始責罵,你丫的以為拍偶像劇啊?
說完把傾城放在平地上,開始檢查她的傷勢。
我要是拍偶像劇也得摔得漂亮點。
--哪只腳疼?
薄涼不想理她,現在他有那種想要把傾城咬死的感覺。有的時候,氣得急了,他就會有這樣的感覺,想要掙脫束縛,卻不論怎么努力又都是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就會想要咬人。
那是薄涼第一次晚上和幾個狐朋狗友在外面流浪不想回家,傾城就那樣跟著他,不論怎么罵也不走,就連薄涼氣急敗壞地罵了她一句“你這女的是不是犯賤”她也還是那樣跟在身后。薄涼已經氣得不行了,狠狠地在傾城的左肩在咬了一口。那天傾城流了很多的血。只是,后來薄涼才發現,再深的傷口也有愈合的一天。
左腳。
薄涼按了按傾城的左腳,傾城齜牙咧嘴嗷嗷地叫,你要死啊,疼。
--誰讓你來的?
真疼,特別疼。
薄涼看了看后邊的兄弟,大家齊齊地點頭。薄涼抱起傾城去了醫院,樓上樓下地背著傾城拍片找醫生,醫生看了看片子說,粉碎性骨折,打個石膏,坐一個月輪椅。然后就在那寫病歷。
傾城想,醫生您吃糖呢,說那么輕松。
后來他們回家已經是十一點多了,傾城家早就關了燈,薄涼就讓傾城住自己家。
奶奶還在等薄涼,看著輪椅上的傾城一個勁地問怎么了。傾城笑著看薄涼說,奶奶,沒事,出門遇到了山上沖下來的野豬,特猛。然后就這樣了,多虧了野豬還有點良心,我沒事兒,真沒事兒。薄涼照顧我呢。
薄涼不看傾城,說,奶奶,早點睡覺,以后別等我,然后抱著傾城上了樓。
傾城覺得坐輪椅的日子就和演電影一樣,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簡單直接起來。每個場景都可以區分得很清楚。教室,寢室,食堂……其實和平時也沒有多大不同,只是不太方便自己走而已。學校里開始逐漸認識有一個叫做傾城的坐著輪椅的女孩子。
體育課,課間操都不用去了,傾城就坐在樓道里看來來回回穿行在校園里的人。那些在操場上奔跑著的,從小賣部出來的,還有教室里坐著安靜看書的……
秋天在一場接著一場的雨過后變得清晰起來。傾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成群結隊在空中飛過去的鳥兒。黃葉撲簌著往下落,一陣風吹過之后就輾轉著從這條街頭跑到了那條街頭。
傾城想到了那些活蹦亂跳的日子。
青春就是一場自欺欺人的謊言,在無數次對別人撒謊和對自己的安慰之中,就那樣過去了。
傾城又想到了和宋蘭為了過一個放縱的生日逃一節課去縣城里吃拉面的日子。
宋蘭是個臉上有胎記卻很活潑的女孩。她從不在乎路人的指指點點,這是傾城最佩服的。那個時候,傾城總是很羨慕宋蘭,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的,特瀟灑。不會為了任何人變成別人喜歡的樣子,喜歡的就是喜歡,不喜歡的就說討厭。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哭,傾城覺得這樣的女孩子特真。
這樣的女孩子,會在歷史老師說“偉人的夫人一幫都長的不太好”之后毫不猶豫地接上一句“那我生來注定就是要嫁給偉人的”,這樣的女孩子,會在語文老師讓解釋“犬馬”的時候脫口而出“狗狗和馬馬”。
傾城想到當時和她一起在城樓上唱了一夜的歌,她從來都沒有那樣放松過。
有的人,明明回家有很認真地看書寫作業,預習復習,回學校的時候告訴你他什么都沒做。
傾城在很多個夜里醒來的時候看見了室友被窩里傳出來的微微的光。于是,她更加喜歡簡單的,真實的。
在和宋蘭一起的日子里,傾城感到無比的輕松和快樂。她總能看著宋蘭的臉就自然地笑了出來。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為那些假裝著的人感到可悲。
時間是這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東西,它可以把原本一切美好的事物變成斷壁,變成殘垣。把滿目狼藉的東西變得無比光鮮亮麗。最重要的是,它把相愛變成相愛過,把記得變得忘記。
宋蘭還沒來得及和傾城說一句“再見”就離開了南溪。這讓傾城惱了好朋久。
再舍不得也是會分開的呀。
那些和宋蘭一起走過的路,手挽手逛過的街,喝過的雪碧,經過的一個又一個的花開,都想頭頂飛過的鳥,走了,就不知道在哪了。
薄涼周末還是背著單肩包推著傾城在小巷子里來來回回的穿行。然后用一個下午窩在家里看新出的恐怖片。
傾城還是會告訴姐姐自己過得很好。卻也還是沒有發現薄涼在她空間草稿箱里寫下的只字片語。
傾城天天都在問什么時候才能拆石膏啊,腿好癢啊。
薄涼總是不理她。
然后就這么一遍一遍地問著又一次次遭遇冷眼相對之后,傾城的腿終于拆了石膏。出院的那天,傾城高興地一直跑一直笑。
薄涼說她是傻子。
就這樣,到了深秋。不知道是誰拿出了同學錄讓大家寫,傾城寫的時候不知道主人是誰,就在留言區寫了句“很高興認識你”。薄涼更是直接的在傾城寫的后邊補上一句“同上”。
南溪中學迎來了它的第三十個生日,這個生日過得很隆重,每個班都要出一個節目。
薄涼和文藝委員丁香憑借出色的長相被推舉出演梁山伯和祝英臺。傾城在那笑,真幼稚。
人生不就是一場戲么?戲中戲算什么呢?
然后薄涼就拉著傾城每天都在排練廳留得很晚。薄涼和丁香在臺上練,傾城就在觀眾席上睡。排完了就一起回家。
丁香的戲演得很好。相比之下薄涼就顯得不太認真。他的眼神經常一直跟著傾城的身影在排練廳里來回走動。
丁香總是能感覺到薄涼沒有很認真。
傾城母親的病變得越來越嚴重,脾氣越發的暴躁起來,有時候犯了病就把弟弟丟在門外,弟弟就坐在門口,整夜整夜的哭。傾城回家的時候,母親脾氣會好一些,但時不時還是很容易生氣。傾城再也沒有住校,每天都和薄涼一起回家。
傾城還是會在母親煮飯的時候坐在窗前等對面的薄涼打開窗戶。然后說上一句兩句話。
薄涼常常看見傾城的母親拿著柴火追著傾城和她弟弟打,傾城總是把弟弟護在懷里,然后也不躲。薄涼有時候看不過去了也會沖上去阻止,傾城就把弟弟推到薄涼那里,死死的抱著母親的雙腿,媽,你到底在不滿什么?
薄涼說,你就不會還手嗎?
--她是我媽。
然后傾城只能整夜整夜地趴著睡,一動不動,整個背上火辣辣的疼。
后來母親的犯病的頻率越發高了起來,傾城實在沒有辦法照顧弟弟,就打了個電話給父親,讓父親接走了弟弟。
弟弟走的時候正好是學校校慶。學校下午舉行晚會。薄涼的節目在第三個。傾城上午上完課就趕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