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聽聞長安城外的桃花開的正盛，十分好看，笙姑娘不曾賞過嗎？”
? ?年輕的言官穿著長袖青衫，隨意的喝著茶。其對面的清倌人風姿綽約，美貌異常。此刻聽的男子的話語，秒目一閃，那漂亮的面容上竟然顯現出幾分可愛的狡黠。
? ?“時常聽聞，我對城西桃林也是向往已久，就是苦于無伴相隨呀。”
? ?她一邊說，一邊注意著對面男子的反應。
? ?那年輕的言官道：“不是還有侍女小陶嗎？”。
? ?笙姑娘銀牙暗咬，小臉嘟起，自己平日也是高傲的人兒，不曾對人假以顏色。偏生眼前這人，自己給他梯子他都不爬，當真是惹人生氣。
? ?“小陶才不喜歡這類事物呢，靜之若是有空…”
? ?“好呀！”
? ?“額…”笙姑娘被他難得的果斷驚詫，一時沒反應過來。
? ?那叫靜之的年輕人卻是面浮微笑，緩緩品了一口香茗。
? ?她此時回過神來，高興的絮絮叨叨：
? ?“今天是三月四，十天后是三月十四，正是桃花開的盛時，剛好靜之也到了休沐（假期）。到時候還背不背琴呢？城西還是有點遠的，琴又那么重，但是要不背琴就不能給靜之彈奏曲子了，哎呀，怎么辦？”
? ?“對了，對了，到時候還要讓小陶做些糕點，還要把茶水備足。也不知道會不會下雨，還是把傘也帶上吧，不過希望天公作美，難得靜之出來一次……”
? ?看得笙姑娘掰著指頭不停的念叨，可愛的模樣引得靜之不僅啞然失笑。
02
? ? “前些天你還盼著天公作美，如今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雨了！” 杜默看了眼天空的烏云，眉頭稍皺。
? ?笙姑娘眼中光彩一暗，抱著雨具，嘟囔道:“還沒下嘛，再說還有雨傘……”
? ?杜默嘴角上翹，微笑道：“我又沒說不去，你那么委屈作甚？”
? ?“真的？”
? ?“依你。”
? ?“嘿嘿…”
? ?“琴還是要帶？”
? ?“不帶琴怎么給靜之你彈奏？”
? ?他無奈，只得搖頭作罷。
03
? ?三月十四，陰，桃花開的卻是紅盛。
? ?出了長安城西，一路柳樹挺立，直到十里長亭。然而在長亭和城門的中段卻有一片桃林，這片桃林并不大，也不是什么農家種植。而是皇家特地派人挑出一批只開花不結果的桃樹，專供長安百姓欣賞游玩。
? ?今日里天氣明顯不佳，眼看就要大雨滂沱，然而落英繽紛的粉色桃林中卻傳來隱約的絲竹之聲。
? ?那琴音清脆如水滴，空靈自然，本來沒有河流環繞的桃林此刻竟然仿佛依山傍水，美不勝收。
? ?杜默盤坐在草地上，眉眼含笑的望著中央那比桃花還要粉紅的身姿，欣賞著這首據說是特地為他學來的琴曲，心中時而平靜時而復雜。
? ?笙姑娘一曲奏完，心道天公還是作美的，正因為天氣不好沒有游人出來賞花，自己才能只彈給靜之聽。
? ?她得意的看著杜默，想要從對方的嘴中聽到贊賞。
? ?“好曲，就是有些可惜！”
? ?“啊？怎么可惜，我彈得不好嗎？”
? “非也非也。”杜默哈哈一笑到:“笙姑娘的琴藝自然無需多疑，我言可惜是你對牛談了琴，我可是不懂音律。”
? ?白了他一眼，笙姑娘哼道：“君子六藝，你怎么也是個進士，這個搪塞的理由沒有一點誠意。”
? ?“那我就是個不求上進的進士，不然怎么只是個小小言官？”
? ?“哼，我覺得你官威大著勒！”
? ?杜默哈哈一笑。
? ?笙姑娘瓊鼻微皺:“你笑什么，我說的不對嗎？”
? ?“不不不。”杜默連連擺手，解釋道：“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按說你名中帶笙，偏偏卻擅長琴道，有些想笑。”
? ?“你名帶默，字靜之，我看你口才也不錯啊？”她毫不示弱。
? ?杜靜之一愣，隨即默然，自己，也只有在她面前才如此。畢竟身職言官，謹言慎行才是正道。
04
? ?雨終究是下了起來，噼里啪啦，把桃花打的稀碎，四散飛舞。
? ?原本來賞花一對璧人眼看天色不善提前離去，然而方行至半里地，就被雨水淹沒。
? ?所幸路上有處商販的雨棚，兩人暫且躲避。
? ?杜默甩了甩身上的雨滴，將身后的琴打開，發現琴頭處還是被水浸泡，眼色深了許多。
? ?“可惜了，改日我在送你一張，如何？”
? ?笙姑娘臉上沒有絲毫的懊悔意思，反而說到：“反正也是要換的琴了，不過靜之這樣說，那不如送我一首曲子好了，要你自己寫的！”
? ?“我……”
? ?“哼，你莫要敷衍我，上元節詩會的時靜之你也是寫了詞的，這難不倒你。”
? ?她顯然知道他要說什么，提前用話語堵住了他。
? ?詞？當真是好久沒寫了呢，也不知道是否生疏。上次上元節抵不過眾人吆喝，拿往日做的一首詞湊數后邊匆匆離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
? ?“如何？”
? ?“也罷，待我回去研究一下音律，到時候做的曲莫要惹得你發笑便是！”
? ?“自然不會！”可是她嘴角的那抹上翹卻怎么也遮掩不住。
? ?蓬外大雨茫茫不可視，棚內兩人逐漸悄了聲息，一種別樣的氣氛正在悄悄生長。
? ?笙姑娘看著身邊這個削瘦但卻沉穩的青年，想著自己與他雖然也獨處過，但距離這么近卻是第一次，而且此刻在這狹窄閉塞的雨棚內，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二人相依為伴。
? ?“我想天天彈琴給你聽？”她忍不住開口說到。
? ?然而此刻雨勢正大，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雨棚上，吵鬧至極，杜默沒有聽清，問到：
? ?“什么？”
? ?“娶我！”
? ?她豁出去了，大聲喊到。
? ?這次他聽清楚了，臉色一下暗淡下來，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語氣中含著莫名的悲傷:
? ?“我怎敢拖累你？”
? ?“你已經拖累了！”她步步緊逼。
? “不，你不懂……”杜默顯得痛苦至極。
? ?眼淚刷的越出眼眶，笙姑娘抱著琴，冒著大雨，頭也不會的跑了出去。
? ?杜默大驚失色，急忙追趕。
05
? ?“姐姐，好些日子沒看見杜大人了呢？”女仆小陶看著調試琴具的笙姑娘，開口說到。她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覺得那個沒逢休沐必至的客人好久沒來，有些奇怪。
? ?“哼，他最好永遠別來！”笙姑娘又想起那人，顯然氣還未消，怒沖沖的說到。
? ?小陶嚇得不敢再多言。
? ?“就你能耐，就你能忍，看著是個正人君子，實際上卻是個油嘴滑舌的小人，哼，不對，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人，應該是有賊心的吧？反正你還欠我一首曲子，你最好永遠別來，否則，哼哼……”
? ?笙姑娘揚了揚粉拳，嘀咕道。
? ?長安城，禮部。
? ?德高望重的尚書大人強忍怒氣，看著眼前這個沉默而又倔強的年輕人，沉聲道:“那份奏折我暫且扣下了，還沒有發至中書省！”
? ?“言官上諫，您私自扣留，這是僭越！”
? ?啪！
? ?尚書大人一巴掌拍在厚實的木桌上，怒氣噴發:“我這是在救你！”
? ?“我是在救國。”
? ?“癡言，就憑你一小小的給事中？”
? ?“如今世道將亂，御史臺卻無一人能上達天聽，有辱職責，致使圣上耳目閉塞，身為言官，便有上諫之責，在其位謀其政！”
? ?“明哲保身如此簡單的道理還用我教你？”
? ?杜默聞言，低頭沉默許久才說道:“幼時讀了不少書籍，酷愛詩詞，又是少年心性，逢人便顯擺學問，得了不少夸贊，愈發驕橫，父親見狀，便替我改了名字，還提前取了靜之這個字，希望我能寡言少語，還命我不中進士前不許再做詞。”
? ?“然而年少心性，總是叛逆的，私下里依舊做了不少詞，不過表面上但是沉穩了許多。后來出了關中，一路所見，皆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再后來到了長安，望眼均是盛世繁華，文人唱和。從那時起我就決定平生不再作詞，變成了真正的靜之，真正的杜默。”
? ?“那你就繼續沉默下去！”
? ?“在長安，我欠了人一首曲子，不得不破戒填詞，重新提筆的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就決定不再沉默。這個朝代，有一些人需要被保護，有一些人總要站的出來！”
? ?“既然你執意要做凍死骨我又何苦攔你，這份諫書是你個人所發，和我禮部沒有一絲關系。”說罷，尚書大人拂袖離去。
? ?杜默嘆了口氣，眼中深藏的那抹失望一閃而過。
06
? ?笙姑娘心中煩躁難平，新買來的那張琴怎么也調不對音。
? ?“小陶…”她大聲喊到，卻無人應答。
? ?“小陶——”
? ?“姐姐，姐姐，出事了………”
? ?“是出事了，我新買的琴可能有瑕疵…”
? ?“不是啊姐姐，是杜大人他…”
? 嗡的一聲音響，她手下一抖，心煩意亂。
? ?她終究是知道發生了什么，整個京城都傳遍了。
? ?禮部給事中，杜默，杜靜之，一封諫書，直列天子九大過失，猖狂至極。
? ?天子大怒，當日著人押了杜默，羈押天牢，秋后處斬首，任何人不得求情，探尋。
? ?笙姑娘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月余才緩過來，身體稍一好轉，便奔波探尋搭救之法。
? ?然而這事天子定了心意，她一個清倌人又有什么力量改變呢。
? ?終日以淚洗面。
07
? ?長安雨，一夜落秋意。
? 朝廷畢竟沒有斬殺言官的先例，杜默被流放三千里外的邊疆，終生不得回長安。
? ?這是另一種死刑。
? ?他在天牢中待了半年，沒有任何人來探視，流放的命令一下，就被差役押送出城，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 ?長安西城，一路柳樹挺立。路過桃林，杜默心緒復雜。
? ?上次還落英繽紛，粉紅一片的桃林，轉眼就只余光禿禿的枝干。
? ?長安去，辭家三千里。
? ?涯無垠，卻問愁幾許。
? ?天色剛剛透亮，薄霧依舊朦朧。杜默蹣跚前前行，無一人前來相送。
? ?過了十里長亭，就算徹底出了長安。
? ?遠方突然傳來悠悠琴音，不似以往的輕快，愁緒無限。
? ?曲聲斷腸，杜默淚如雨下。
08 ?
? 長安城教坊的笙姑娘再也沒有彈過琴。慕名而來的客人也拒而不見。
? ?坊間傳言很多。
? ?但她從不解釋，每天的生活枯燥無聊，起床，寫信，吃藥，寫信。
? ?淺黃色的信紙，墨色的字體，蓋上印泥，一封封的傳遞出去。
? ? 從來沒有回音。
? ?她想去邊疆，想去給他彈琴，想陪他再看一次桃花。
? ?她甚至已經規劃好了日期，可是身體欠佳，她不想還沒見到他的面，在路上就香消玉殞。
? ?有時候躺在床上，她想，自己為什么會愛上他呢？常常沉默寡言，還不解風情，自己怎么就會喜歡上這根木頭呢。
? ?想到這里，她突然笑出了聲，熟悉之后的他其實也是妙語連珠。
? ?只是，再也聽不到了………
09
? ?蠻夷入侵，邊防失守。
? ?月余后，笙姑娘收到了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書信。
? ?“笙姑娘芳鑒：
? 入邊疆半年有余，時常憶起長安。塞外荒涼，萬里黃漠，唯有胡笛悠揚，格外想念笙姑娘的琴聲，不知是否還有幸再聞。陽春三月，此地卻依舊是白雪皚皚，長安城的桃花，還開的盛嗎，想起上次短暫的欣賞，竟成絕響，默心中唏噓。近來無事，埋頭研究音律之道，愈發感受到班門弄斧之羞，蹉跎數月不敢下筆，然而念著同笙姑娘的約定，勉強寫一首曲子，笙姑娘答應過我不會嘲笑，如此想著，便安了心。默敬上！”
《長安憶》
長安雨一夜落秋意
路千里朔風吹客衣
江船夜雨聽笛倚晚晴
平沙漠漠兮愁無際
長安堤垂楊送別離
千山月一片傷心碧
長門又誤佳期聲清凄
朱顏染塵兮夢中語
二十三弦急落花人獨立
惟有此曲能寄心中意
月落子規啼飛絮銜霜去
然諾重只愿君從此記
長安去辭家三千里
涯無垠卻問愁幾許
試劍更須鐘呂伴君起
風渡蕭蕭兮煙迷離
長安居隴頭誰吹笛
燈花落瘦盡又一夕
醉鄉路隱難行風露清
君向瀟湘兮我向秦
醉笑三千席不訴離別意
惟有此曲能忘人間景
年華落丹青一片碧空洗
知音稀弦斷有誰來聽
落日孤城閉燕然歸無計
惟有此曲能解斷腸情
邊聲連角起人去無留意
羌管難續悠悠霜滿地
去留兩無意停云杯難息
此曲聲成自有身后名
長安憶重樓倚城隅
陌上雪沉醉復又醒
早知如此相遇不如不遇
笙歌歇盡兮人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