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午在家中排行第五,又生在正午時候,名字就起得隨性了些。
他是家中老小,上頭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壓了他不知道多少頭。
從小,別人家孩子聽到的都是你看看那誰,你要向他學習,或者是你這次進步了啊,再接再厲之類的話
杜小午是聽不到的。
他的哥哥姐姐太優秀,他甚至不需要跟外頭的孩子比,單單在家里,他就是墊底的,索性父母并不對他的成績作太多要求,畢竟因為孩子優秀而被津津樂道這種事情,杜家父母已經體驗得夠多了。如此極端的放養模式,或許很多孩子會覺得快活,但真的應驗了又會覺得不受重視。
就如同杜小午,哪怕考得再好,父母都是不冷不熱的無所謂態度,偶爾說一句:應該的。
或許換成誰來看都覺得是應該的。他生在一個這么優秀的家庭里,父母都是國家科研所的頂梁柱,三個哥哥要么去國外留學歸來,一場打拼功成名就,要么混跡官場平步青云,總之各自成家立業安穩順當。就連最小的四姐姐,也是博士畢業后成為教授的高水平人才。這樣的家庭,隨隨便便走出來一個人,都應該是光芒萬丈使人仰望的存在。
所以杜小午在別人眼里,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
也必須是個好孩子。
所以我們的好孩子杜小午,除了打出生就很憋屈地被平白無故壓了好幾頭,還得不到外界的一絲同情。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他的腦子不如姐姐聰明,處事不如哥哥們圓滑,就連容貌,都沒有得到父母的真傳,放在光鮮亮麗的杜家人里,著實有些平平無奇,越發有些可憐。
杜小午覺得,他的到來或許是個意外,他比四姐小了有整整十歲。或許父母當年并不是那么樂意生下他,否則,他不會從小就比不過家里的哥哥姐姐。
不僅杜小午覺得自己活得有些窩囊,家里出人頭地的高材生們也是不大搭理這個隔了好多代溝的弟弟,盡管他年紀最小,放在尋常人家里大多都是掌中寶。
凡事講究個因果。
杜家的大哥二哥從商,摸爬打滾這么多年,早習慣了明爭暗斗爾虞我詐,加上年齡差距最大,對著這一板一眼不通人情世故的木訥弟弟,實在是沒什么可交流的;三哥走的仕途,在官場混得久了,可謂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但對著老實巴交不會來事兒的弟弟,再喜歡也是沒法子敞開了交流的;至于最小的四姐姐,打小兒就強勢,如今又為人師表,一貫疾言厲色,最痛恨杜小午這種“三扁擔打不出個悶屁”的磨嘰性子……一來二往,杜家父母無形的不重視就演變成了杜家人集體的不親近。
因果糾纏。
生在杜家的杜小午,就這樣頂著隨性的名字、寡淡的容貌、老實的性子和外人看起來十分出彩的成績,在杜家人的多年打擊下,混到了大學畢業。
然后面對人山人海的招聘會,傻了眼。
這年頭大學生多如牛毛,路上放個磚頭都能絆倒一片。再加上工作好找,好工作難找,更別提合自己心意的好工作。
難上加難。
處在畢業季的杜小午,越往盛夏走,日子越難熬。
當他再一次帶著在招聘會擠得有些褶皺的簡歷和一身汗水回到涼爽的家中后,家里那群高智商知識分子坐不住了。他們一致認為,杜小午找不到工作,大概是學士學歷有些不夠看的緣故。不過也不要緊,像他們這樣的家庭,送孩子出國鍍金也不是什么難事。唯一讓闔家老小頭疼的是,杜小午性子軟和,從小就是個不爭不搶不開口的木頭娃娃,就算像幾個哥哥一樣送出國去,恐怕也成不了什么大氣候,反而浪費時間精力。幾下里一番合計,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索性讓他像姐姐一樣,去走考研進修的安穩路線。
杜小午沒什么意見,他早習慣了被家里人用各種方式安排人生。他只是說,既然讀研,不如換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好了。
杜小午先前的專業是金融,很大眾很風光很有杜家味道。
杜家父母還是一貫不置可否的態度,甚至算得上破天荒地鼓勵他:讀研也很好,不然你就是我們家學歷最低的人了,在外頭好說不好聽。
姑且,算是鼓勵吧,杜小午想。
杜小午打死也沒想到的是,他花了一年時間悶在家里復習,跨校跨省跨專業地考試,沒考上。
這下問題來了。
優秀的父母和有成就的哥哥姐姐難得統一請了假,齊聚一堂,要為家里最沒出息的小老五解決人生難題。
三堂會審,實在難熬。
名落孫山的杜小午有些難為情地在沙發上坐下,皺著眉打量了幾眼一本正經的家人,琢磨了好些天“今后怎么辦”的腦子還有些發懵。
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他今天花了很多時間精力制作出來的簡歷,這是杜小午接下來想走的路。
父母并沒有先開口,他們就算回了家也沒有辦法完全擺脫工作,手中正拿著研究數據小聲討論一些杜小午聽起來很玄妙的東西;三個哥哥里,大哥拿著他的簡歷正在漫不經心地翻看,二哥指速飛快的在手機上回復信息,大約是在安排工作事宜,三哥倒是沒有具體事情做,他端著茶杯很愜意地靠著沙發,一副官老爺做派,哦,三哥本來就是官老爺;最小的教授姐姐,正在將泡好的茶逐個倒給大家。
杜小午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他覺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剛想說話,就聽到大哥開口:“老五你這簡歷不行啊,光有成績,沒有一點工作經驗,再加上耽擱了一年,大一點的企業是不要的,除非有人脈關系。這樣吧,你到我的公司來,空降嘛,太高了有人說閑話,就從助理做起吧,工作也不苦,整理整理文件……”
二哥嗤了一聲,從手機上移開視線,卻沒看著杜小午,反而對著大哥說:“老大你瞧瞧你,自己的公司放個把人還怕人說?我們老五就只配端茶倒水?”他伸過頭湊到大哥那兒瞄了一眼簡歷,“績點還算過得去,成績馬馬虎虎,夠了,來二哥公司,我們最近有個市場總監跳槽了,我去打個招呼,直接給你安上去。別怕,二哥可不怕人說閑話,這年頭沒關系怎么出門,雖說公司不是我的,可前陣子我就幫副局的女兒安排實習,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杜小午瞅瞅將簡歷隨意丟回桌上的大哥,再瞅瞅脖子擰得累了將視線又轉回了手機的二哥,抿抿唇,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一直裝佛爺的三哥慢慢吞吞地開了腔:“老五要是不喜歡老大老二的公司,跟三哥說說,想去什么樣的單位,三哥幫你安排,除了進編制必須要考試,其他的,基本上只要不出省就都好說。”
杜小午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掂量著怎么開口推了三位哥哥的好意。他知道自己在家里算腦子笨的,可杜家的腦子,就算是個棒槌,拿出去都是個頂個的聰明。他在大學里也算一帆風順,沒考上研究生已經是天大的意外,那么換成難度小很多的找工作,沒道理自己不行。這一回,哪怕路上磨難重重,哪怕無法順心順意,哪怕是從最底層開始,他也要去親身去闖一闖!
他是杜家最沒用的人,可未必一直都是最沒用的人。
“你這孩子,怎么跟個悶葫蘆一樣,倒是開口啊!”四姐越發瞧不上杜小午悶頭縮腦的模樣,伸手推推他,開口就是教訓學生的姿態,“你接下來什么打算,倒是告訴我們啊,不想去公司,那來我工作的學校當個輔導員?雖然學歷不夠,我出面去說說,肯定就沒問題了。”
“我想自己找!”杜小午下意識地大聲吐出一句斬釘截鐵的話,然后就低下頭沒了聲響,好像那短短幾個字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氣。
杜家父母從討論里回過神來,連帶著哥哥姐姐都有些傻眼,他們家的小老五,從來都是葫蘆嘴,不鋸不開,再加上從來都輕聲細語的,各方面也都不如家里的其他人出色,所以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一個人。現在猛地一硬氣,哪怕只有一瞬間,也足夠大家吃驚。
“你想自己找工作?”杜媽媽放下手里的資料,臉上寫滿了不歡的情緒:“以你的水平,想自己找到好的不容易。”杜爸爸也附和道:“讓你幾個哥哥姐姐幫你鋪路,不更好?你自己摸爬打滾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混出點樣子?”
杜小午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二老,眼眶有點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出的話隱約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我知道我從小就是最沒出息的,比不過他們幾個,但是他們再優秀都是他們的事!生在這個家里,沒得選,但我將來走的路,我自己選。爸、媽,你們回研究所吧,至于幾位哥哥姐姐,你們發財的發財,當官的當官,教書的教書,別一臉施舍地可憐我,也別借著幫我來彼此攀比,我自己去掙我的日子!”
杜家父母將一口氣郁結于心,不知道該怎么反駁這個看起來有些不一樣的孩子。
反倒是一向混得風生水起的杜家大哥面色不虞:“老五你這什么話,你白白耽擱了一年,去我那兒當個助理從頭來起不算差!”
杜家二哥也將手機收起來,臉色有些青:“老五你別不識好歹,就你這樣的,當個市場總監便宜你!”
杜家三哥“哐當”將杯子剛下,官調調打得字正腔圓:“老五,大家都是為你好,你怎么不知道體諒人?你說說你現在學沒得上,工作也沒有,不是誠心給爸媽添麻煩嗎?快給二老認錯!”
杜家四姐姐同樣紅了眼眶:“我們一心一意幫你,你怎么一點都不體諒人!”
杜小午梗著脖子犟嘴,將多年來的憋屈匯聚到一起,死活就是不愿意認錯。
他自己的路,從前沒得選,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現在到了盡頭,往后是窮途末路還是柳暗花明,總得自己做回主。
當了那么多年隱形的杜家小五,現在,他只是杜小午。
杜家長成的棟梁們搖著頭嘆著氣散去,說杜小午鐵定瞎折騰。
從此當真不再過問杜小午的事情。
杜小午覺得快活。
他找了一份需要從頭學起的工作,工資不高,剛夠養活自己,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候累得狠了,一回來倒頭就睡。
杜家的鄰居們談論時會嘆氣,不乏幸災樂禍的因素摻在里頭:杜家一門都是有大出息的,唯獨小兒子好像過得不盡如人意。
杜小午有時候聽到了,也當沒聽到。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沒有營養的閑談,他需要花時間,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去。
至于他過的怎么樣,如人飲水罷了,沒有誰是他肚里的蛔蟲。
這么多年,只有不在杜家滿門榮耀的陰影里討生活的日子,他覺得才叫“活”。
他活過來了,才是杜小午。
杜小午其人,生在高智商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兄長都是人才,他本該是上天眷顧的寵兒。但不幸的是,他是家中老幺,哥哥姐姐們的優秀已經讓父母滿足了對孩子出人頭地的期盼,所以對杜小午的成功與否反而沒那么看重。因此一般人家偏愛小兒子的事情,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并未出現,就算有,也是杜小午沒有察覺到的,這一點從杜小午暗自感慨自己或許是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就可以感受到。
杜家父母,都是國家精英人才,或許他們很出色,但于表達方面并不擅長。杜家其他孩子,都比杜小午大很多,導致了杜小午在成長過程中沒有最親近的同齡人可以交流,再加上哥哥姐姐的優秀反襯出了杜小午的無能,所以使得杜小午無形中的自卑心理逐漸形成。
但這種情況在這個優秀有余情商不足的家庭中并沒有得到重視,這樣的上層家庭,已經無形中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扭曲,他們對家人的感知僅僅局限于條件過得好不好,而不是日子過得怎么樣。
所以我們的杜小午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長大,思想自然也在往偏激的方向發展。一方面,他受夠了在家族中做一個隱形人,想要證明自己,一方面,他又沒有這種能力。大學畢業后,他疲于奔波找不到合心意的工作,屈從于家人的選擇去讀研,也曾經試圖傳達自己的聲音,更換喜歡的專業,可惜的是,即使讓他選擇專業,他也失敗了。所以當家人再次想要幫他安排工作,并且用一種上位者習慣的方式跟他說時,杜小午全面爆發了。
他不想只做杜家小五,他想做真正的杜小午。
所以實際上,杜小午就是一個偏執的想要脫離家族庇護,但又會不安的一個矛盾的、缺愛的、想要證明自己的孩子。
他太想要脫離家族的掌控,但又沒有能力創造輝煌。他固執地認為父母兄長都在看不起自己、可憐自己、施舍自己,卻又選擇隱忍順從。
矛盾的特質顯露無疑。
杜家人,從本質上說,都是存在問題的,但他們從來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缺點。他們奉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所以這些問題匯聚壯大,逐漸成為無法逾越的天塹。
杜小午迷茫了那么多年,走出去或許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逃避,但至少他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創造出一個這樣的杜小午,或許對這孩子太過殘忍,也不知道現實中,還有多少杜小午一樣的存在。
或許我們身上,都有杜小午的影子。
因而我并不想安排杜小午以后的人生,他自己的日子,得要自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