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柳巷,曉月當空。
時有少年,貌勝潘翁。
竹影斑駁,依依鏤鐘。
心有郁結,奈何為僧。
蘭公子住在花街柳巷的盡頭。
青囊瓦舍,垂柳依依。年方一十又七,撫琴吟詩,研棋摹畫。
偶為茶館藝舍彈琴譜曲,以此為活。
出門來回有一處必經之地,名曰鳳儀閣。
十七年前,風雨之夜。閣中有清倌名曰繁花。清晨起床,聽得閣外有嬰啼之聲,遂開門。雨打青磚,見一男嬰泣于繡花襁褓之中。以手撫之,生的俊秀無比,目似含情。口中有血跡干枯。
繁花以秀衣披肩,將男嬰抱起。人來人去之后,寥落空巷。定是此嬰患有異病,家中無力撫養。想到此處,繁花淚眼盈盈。
男嬰止泣,目露柔光。
繁花心中惴惴不安,自己雖亦無撫養條件,可如若再棄,此兒必死無疑。
咬緊牙關,繁花將男嬰抱進內堂。
翌日清晨,繁花早早起床,卻并未急于梳妝習譜。直來到老鴇門前,輕扣門栓,雙膝跪地。老鴇睡眼惺忪,從內將門打開。見繁花手抱男嬰,一下清醒過來。
開口便要出臟言。繁花淚如雨下,將孩子遞至面前。老鴇瞧過孩子,即刻被水靈之氣吸引。口中不由嘆道:“世間竟有如此漂亮之物。”
遂得以留在鳳儀閣。
因襁褓上繡有蘭花,閣中姊妹都喚作蘭公子。
繁花為清倌。讀書識字,彈琴唱曲,賣藝不舍身。蘭公子跟隨繁花,喊其為姊姊。生性好學,天子聰敏,深受繁花的熏陶。唯一點,三歲尚未能斷奶。
蘭公子性嗜咬食,咬住便難以松口。每每靠繁花以發簪刺其股,痛覺失聲,方才松口。前后換過奶媽數十人,再無敢來者。
十一歲,繁花因病離世。蘭公子靠其積蓄,于鳳儀閣盡頭買一處陋室,撫琴讀書。誓完成繁花生前秀才之念。
恍惚六年已過。蘭公子變得俊朗不凡。秀美的面上,更添幾分堅毅之氣。所謂藝癡者技必良,蘭公子琴藝與日俱增。先撫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戚戚。
俘獲少女之心無數,卻心有盟誓,必先考取功名。遂閉門謝客,終日苦讀,或研習琴藝。
一日,蘭公子撫琴在家。忽聽得院墻一端鳳儀閣傳來嚶嚶哭聲。蘭公子心中甚奇。心想別院與鳳儀閣相距雖近,可中隔桑葚數棵,誰人會到如此僻靜處哭泣。
蘭公子以指間輕扣墻面,聲似俚曲,問道:“姑娘緣何哭泣?”
哭聲遂止。蘭公子聽得有細碎腳步聲,漸行漸遠。
想必是新來的姑娘,被老鴇先逼作木魚。世道如此,自己尚衣不蔽體,實難再為他人勞心。蘭公子搖頭感嘆。
接連幾日,蘭公子在院內踱步。再未聽到哭訴聲。這心里反倒覺得感觸更多。
這一日,蘭公子依舊讀書。蒼天白日,春意映窗。正在此時,柴門忽然被踹開。蘭公子一驚,快步跑于庭中。
烏壓壓進來一幫人,將本來不大的院子襯得更小。
不由分說,進門便開始搜查。蘭公子喊一聲:“敢問尊者是何人啊,來敝社有何貴干?”
來人也不搭理,將蘭公子推至一邊,欲進里屋。蘭公子莫名其妙被推,見來人如此粗野,便整整衣冠,上前阻止,不料卻被卻被大漢一腳蹬倒。眼看著地變天,天又變地,整個人往后仰了一番。
蘭公子盛怒:“王法何在!”
眾人停下,打院外走入一人。相貌堂堂,身材壯碩。
“吾父即是王法。”
有一黑衣侍奉趕緊迎上去。“貴公子您來了。”
蘭公子怒目直視。爬起身,狠勁拍拍身上的塵土。
“敢問這位秀才郎,將杏兒藏在何處啊?”貴公子面似春花。
看著蘭公子一臉驚愕。又道:“三兒啊,你是否親眼看到杏兒逃進此院?莫不是你眼瞎了,打擾這位秀才的清凈。若如此,我便挖你雙目。”
“小人不敢,千真萬確。”
蘭公子一下明白過來。結合前幾日聽到的哭聲,突然想到自己曬在西廂窗戶上的些許口糧不見了。
回想一圈,家徒四壁。能藏人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蘭公子的宅院與鳳儀閣中間,還有一塊小縫隙,僅可容一人。蘭公子往間隙方向看去,只見墻上的灰塵有被蹭去的痕跡,心里便明朗起來。
看著貴公子假意謙和的臉,蘭公子心里一陣惡心。一股勇氣與保護欲升騰而起。
“實難理解貴公子的行為,杏兒何人我也并不知曉。想我一介書生,哪有謊話可言,況我一貧如洗,有何能力藏嬌人。”蘭公子頭也未抬。只等著一陣暴風驟雨。
“那真是錯怪了。待我回去挖去此人雙目,以儆效尤。”說罷轉身離去。
蘭公子坐在地上,心想此人雖面帶和善,實則卻心狠手辣,前所未見。今日做此決定,他日必有災禍。但這柔弱女子,若落得虎狼之手,必被摧殘殆盡。
待眾人離去,蘭公子輕聲曰:“姑娘可以出來了,不必再受苦。”
院子里一片寂靜,春臺嫩柳,暖煦陽光。
一個纖細的身影縷著墻頭換換滑下,動作笨拙。蘭公子抬頭,滿臉表情凝成一個驚字。
這姑娘生得絕類姊姊繁花。
兩人四目相對。蘭公子呆立半晌,硬把自己思緒拉回。“姑娘屋里避一避吧,想貴公子人等還未走遠。”
杏兒警覺地看一眼院門,快步溜進里屋。
酒暖杯淺,蘭公子兩人談至夜半。甚是投機。
蘭公子借著酒意,袒露心懷。杏兒也將身世和盤托出,毫無保留。
悲時相擁痛哭,后泣極而止,相視大笑。不久,兩人均不勝酒力,雙雙醉倒。
雞啼入耳,朝陽灑窗。蘭公子睜開眼。看著身邊酣睡的杏兒,面容姣好,心意蕩漾。
貴公子一直派人暗中盯住,很快便知曉了蘭公子包庇杏兒。
卻并未行動,只是放出話語:“不再喜歡杏兒,讓她自生自滅。”
蘭公子與杏兒大喜過望。男讀女織,意想從此過上安靜的生活。
這一日,蘭公子清晨起床,準備讀書。行至書房,哇呀一聲,倒在地上。杏兒聽到蘭公子驚叫,迅速趕來:只見琴弦全部繃斷,琴箱被鑿出一個大窟窿。桌上撫琴賺錢購進的書本,被撕成碎片。雪花一樣蓋滿地面。
蘭公子嘴巴大開,許久才緩緩合上。
此時,貴公子從外推門而入。“哎呀,蘭相公的寶貝怎會這般啊。可惜可惜。”
蘭公子一下昏厥過去。杏兒在一旁,愧疚勝于擔憂。
不過三五日。蘭公子院落深夜失火。繁花姊姊的積蓄與回憶付之一炬。
蘭公子不顧杏兒勸告,奔上公堂。哪只知縣即是貴公子的高堂。一頓板刑,憤憤而歸。
眼看著蘭公子無家可歸,日漸消瘦,杏兒愧疚難當。
一夜,杏兒趁蘭公子熟睡,奔著崖頭而去。再也未歸。
蘭公子得知消息萬念俱灰。不再撫琴吟詩,終日以酒為伴,變成遠近聞名的酒鬼。鄉里鄉親看到,無不嘆息憐憫。只是礙于貴公子淫威,誰都不敢略施援手。
無由再留于世。蘭公子此時已形同僵尸,渾身散發著酒氣,難以靠近。俊秀的面容再無生氣,變得蒼白無血色。無神的眼睛里再無情意可尋。
想到這一切都是貴公子所為,蘭公子就怒火焚心,變得不可控制。幾次沖進衙門打鬧,都被亂棍打出。血肉模糊成一片,破碎的衣衫長進傷口中。
鳳儀閣看不下去,把蘭公子接回。洗干扮凈,又拿出些許盤纏,顧上一輛馬車,將蘭公子送出了城,目的是城外的清緣寺。唯有削發為僧,以佛法普渡,方可解蘭公子今世之苦。
馬車隨著夕陽消失在天際。血紅的天空,血紅的云朵,像是蘭公子凄涼的身世。轉眼,這云、這天便被黑夜吞沒了。
時光流轉,半年已過。鳳儀閣依舊開門迎客;貴公子又看上了新的丫鬟。一切都在繼續。
這一日,時值傍晚,鳳儀閣還沒有開門迎客。姐妹們得到一個驚天的消息:蘭公子回來了。大家七嘴八舌,揣測著蘭公子削發為僧模樣。
一聲馬嘶,蘭公子悠然走下馬車,著直垂到地的披風。兩三仆人緊跟在后,儀容華貴。只是面色依舊蒼白無色。頭發血紅,令人望而生畏。
蘭公子只身進門,一陣酒氣漂浮而來。手一擺,兩仆人將一箱珠寶抬放在鳳儀閣的大堂。蘭公子在眾人的驚詫中坐定,抓起桌上的一壺酒一飲而盡。環視一周,雙膝跪地,一一磕頭。禮畢轉身便離去了。老鴇與姊妹們排成一排,未敢出聲。
當天夜里。衙門傳來慘案。縣太爺的頭顱被人割下,內臟被掏空,血被吸的一滴不剩。
此事在縣里炸了鍋的同時,有個人也害怕起來。
貴公子得知蘭公子不光回來了,且變得風光無限,心里已經是有毛毛感覺。而蘭公子才剛剛回來,父親就如此慘死,更叫他心神難安。
為父親草草了結后事。貴公子便差人提了禮物,親自來到下榻的客棧拜訪蘭公子。
還未至房間,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門虛掩著。
貴公子正欲進門,抬眼望見蘭公子蒼白的臉,一頭血紅的長發披散開來,嚇得丟下東西掉頭就跑。
磕磕絆絆的地回到家。貴公子猛扣大門,卻無人應答。冥冥中感到背后有寒氣逼來。路邊尋一石塊,用力砸開大門。
門開的一瞬,貴公子覺股間有液體流下。眼睛瞪得似要突出眼眶。
家眷、傭人橫尸遍地。男子都沒有了頭顱,肚子裂成大口袋,似被野獸撕開一般。女子都袒胸露懷,胸前的血肉被尖齒啃去。細流成河的血漿浸濕了貴公子的布鞋。
蘭公子血紅的頭發好似燃燒一般,張著怪物一般的血盆大口,手執一瓶女兒紅站在中庭。
靜靜清洗著尖牙上的血跡,不時飲幾口再噴出,似是在漱口。
門,哐的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