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文/小毛
【辭君以暮】(一)
沈玦最后一次見到錦辭，是在春錦樓。
彼時她剛得了一個人十年的元氣，見沈玦貿然闖進來，長袖一卷便將桌上的酒壺朝珠簾外的沈玦砸去。
他被迫后退幾步接住酒，順手倒在掌中銀劍上，啪的一聲酒壺應聲落地，他也以劍挑開珠簾直指錦辭。
對面赤瞳銀發的姑娘見了他也不慌張，悠哉悠哉地走到他跟前，湊近他的臉，語氣曖昧地問道：
“沈玦，你莫不是暗戀我，否則何以追了我這么久”？
說完又退回椅子上慵懶地坐下來，偏頭看向他。沈玦被她問的哭笑不得，于是大步上前將劍駕到她脖子上，正色道：
“休想，我在家中已有妻兒，又怎會喜歡你這個妖女”。
話音剛落，沈玦看到她眼中的黯然神傷，然而轉瞬即逝，他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于是又將劍柄握得緊了些。
錦辭垂眸看了眼已經劃傷自己的劍刃，輕蔑一笑，語氣也不復方才的輕快：
“就憑你還想殺我，簡直妄想”！
說罷，玉指挑開劍刃，另一只手中卻已幻化出一團幽藍的光，趁沈玦不備朝他頭上劈去，沈玦一個躲閃不及被擊倒在地，再起身看時，錦辭早已不見了蹤影。
【花開似錦】(二)
盛夏的日頭總是格外毒辣些，就連錦辭也不愿待在院子里。
她爬上書房的窗臺朝里坐著，想著趴在書桌上寫字的少年何時能發現她。他可真是個呆子，這樣熱的天氣，他的師兄們都趁著這個機會休息了，只有他還在溫習功課。
錦辭坐了有一個時辰，最后竟昏昏然睡過去，再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地上，從背后傳來的痛意以及頭頂少年一張驚訝的臉，讓她徹底清醒，要不是她從窗臺上栽下來，這呆子肯定還發現不了她。
“你，你是何人，為何會在此處”？
嗯……這是個好奇心重又裝得很內斂的少年，見錦辭睜開眼，雖然心下驚慌但還是抑制不住好奇，上前追問道。
錦辭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側身指了指院子，
“我是你院子里的一株海棠”。
懸月城所處鐘毓山是個風水寶地，懸月城的掌門借這里的靈氣廣收弟子修行除妖，卻不知這山上的許多花木也成了精。
錦辭修了兩百年也不過是個精靈，至于將來是修仙還是墮魔，全憑個人喜好，但在凡人眼里，如今的錦辭就是妖。
捉妖師的行當更是個中翹楚。
但不幸，沈玦是捉妖師之列的一股清流，錦辭后來下山那幾年想起來才覺得，那時大約是沈玦年紀太小，不懂得師門教誨，所以才與她那樣親近。他終究是捉妖師，是她的克星。
【辭君以暮】(三)
沈玦第一次聽到錦辭這個名字是在三年前，那時他已與師妹成婚并育有一子，自從五年前師父被妖怪所殺之后，門中眾弟子潰散，懸月城很快就敗落下來。
為了維持生計，他也只好帶著妻兒下山，耕田種作也尚能飽腹，直到他在集市上聽到有關錦辭的消息。
傳聞中錦辭開了家當鋪，自然與別個不同。她有通靈之力，能給到訪者想要的一切——美貌，錢財，功名。作為交換來人要將十年的壽命交與她。
按理說這買賣很公平，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只是有兩點，其一，錦辭是妖，是妖就一定會禍亂人間；其二，當年沈玦的師父就是死在錦辭手里，沈玦當年為了殺她而受傷失憶，這些都是他的妻子——師父的女兒秦夢告訴他的。
所以他要殺了錦辭。
錦辭的鋪子叫春錦堂，很好找，只是她很少在，所以沈玦十次有八次都是撲了空。后來沈玦一路跟蹤她，才發覺她一年之中都在各處游歷，專門挑那些心神不穩者做生意。
整整三年，每每沈玦要出手之際，錦辭總會先一步離開，直到近幾個月沈玦才得以同她正面交鋒。
錦辭每次見他總是笑嘻嘻的，總會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認不認識自己，化的很濃的妝，紅色的眼睛紅色的嘴唇紅色的衣裳，只可惜滿頭銀發，倒也算是一種風情。他覺得這大概就是妖怪蠱惑人心的手段，可恨的是他竟一次都未能傷到她。
他在春錦堂門前矗立許久，他近日跟丟了她，沒過幾日又有人說錦辭死了，再追問時那人又不說了。他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一定是自己追了她三年，如今一朝失手她便消失無蹤，所以他不習慣，一定是這樣。
【花開似錦】(四)
錦辭是個精靈，不是妖怪，她知道他也知道。只是凡人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胡亂把精靈歸為妖怪，只有沈玦是個明白人，雖然學的是捉妖之術，可一點也不會認為自己是妖。愿意跟她玩，所以錦辭格外珍惜他，是以對于這個小師妹——錦辭蹲在花叢中，看著院子里硬纏著沈玦舞劍給她看的秦夢，暗暗啐了一口。
于是只要秦夢敢來找沈玦，錦辭總會想辦法整她，譬如跨門檻上臺階的時候施法將她絆倒，她纏著沈玦的時候錦辭就招來蜜蜂蜇她，她來找沈玦寫功課的人時候，錦辭偷偷將寫好的紙拿走害她被她爹罵。
錦辭做的這些沈玦都知道，但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偶爾錦辭沒有藏好，被秦夢找到些蛛絲馬跡，沈玦就會故意岔開話題引她想些別的。有時錦辭講起來她整人的手段，沈玦甚至還會給她出主意。
海棠花精是不用吃飯的，事實上吃喝拉撒睡全憑錦辭喜好，但沈玦還是會偷偷留著她喜歡的如意糕和酥餅帶回來給她。
所以錦辭知道沈玦才不喜歡那個秦夢，他喜歡的是錦辭。將來他要在一起的的那個人也會是錦辭。
【辭君以暮】 (五)
春錦堂的人告訴沈玦，錦辭前日晚上回來沒待多久就匆匆出門，說是要找一個人，到現在還沒回來。
沈玦這才覺出不對來，他跟了錦辭三年，其實對她一點也不了解，很多時候他都是憑著感覺去找她，找到了說兩句話她就離開，他也從來沒有機會去了解她，她有什么朋友，常去的地方是哪，吃的東西是什么，這些能夠找到她的線索他從來都沒有關注過，可偏偏每次他還能準確地找到她。
他一直覺得是自己夠敏銳，如今看來全然不是這樣。或許是她故意等著他呢？沈玦不敢想，他不記得錦辭，他只是憑著對師妹所言的信任來殺她，他也一直懷疑倘若是師妹騙了自己，倘若錦辭從未殺過自己師父，那他豈不是冤枉好人，可如果沒有，她為什么不替自己辯解？
沈玦此時已全然將師門教誨的妖就要除去這條信則拋在腦后，他只想搞清楚她究竟有沒有殺師父。
【花開似錦】 (六)
沈玦十六歲的那個雨夜，將他從街上撿回來悉心撫養長大的師父死了。
師兄們說師父是被山上的妖怪害死的，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錦辭，萬一他們懷疑錦辭怎么辦，她肯定活不成。
可無論他怎樣庇護著她，紙終究包不住火，最先發現錦辭的便是秦夢，她被秦夢捆著揪出院子的時候他怕極了。
師兄們一口咬死是錦辭害了師父，要殺了她。只有他盡力維護著她，他趁晚上師兄們不注意將她救出來，帶她逃到后山，卻還是被追上來的師兄們逼上絕路。
“沈玦，你果真要為了這個妖女背叛師門，你忘了我爹對你的救命之恩了嗎”？
秦夢站在眾弟子的前頭，聲色俱厲地責問。
錦辭縮在沈玦身后，不住地搖著頭，瑟瑟發抖：
“我沒有，我沒有殺人”。
沈玦拔出劍，擋在錦辭身前，對著眾人喝道：
“我相信錦辭沒有殺師父，兇手一定另有其人，倘若諸位師兄非要殺她，那就從我的尸體的上踩過去”。
沈玦是懸月城最小的弟子，武功術法沒一樣比得上旁人的，錦辭更是沒什么本事。
所以掉下懸崖的前一刻錦辭還在想，按照戲文里的套路，主人公掉下懸崖不會死理論，如今跳崖是最靠譜的出路。只可惜假書害人——
沈玦死了。
【辭君以暮】(七)
錦辭這一消失著實讓沈玦很是惶恐，不想卻在他返鄉的路上再一次見到了她。
她很是狼狽，渾身是血匍匐在地上。一見到他，像是早知道他會在這里一般，急忙推他：
“你快走”。
他蹲下來，下意識地詢問：
“你怎么了”。
“啰嗦什么，叫你走你就走”。
不等她說完話，沈玦就見一只白虎精從從草叢中撲出來攔住他的去路。只聽那虎精說：
“想走？遲了”。
錦辭見狀爬起來，走到沈玦身前，分明已經很虛弱，卻強裝鎮定地威脅道：
“我同你之間的恩怨不要牽扯到旁人，讓他走”。
白虎精嘶吼一聲，露出一口凜人的刺牙，繞著錦辭和沈玦走了一圈，
“這你倒是說錯了，我同你沒什么恩怨，我同這位公子有恩怨。當年他師父強占我的山頭將我一眾手下都趕出去，那老家伙雖然已經被我殺了，可他的徒子徒孫若是給我撞見了，還是一樣活不成的。倒是你，一路阻攔我，還意欲尋仇”。
沈玦心中震驚，這白虎精所說句句同他的疑慮吻合，若是真的那師妹為何要騙他，他又是如何失憶，最重要的他追殺了錦辭這么久。
“今天有我在，你就休想殺他”！
說罷，錦辭突然自口中念出一段冗長的咒語，一道金光從她的額頭射出，緊接著便有萬千金光穿透她的身體。沈玦看著逐漸升空的錦辭，驀地想起來方才她念的咒語分明是懸月城的書上才有的，她如何學來。
他暗叫不好，這是一門借自毀元神之力同敵人同歸于盡的術法，幾乎沒有多想，沈玦忙施法阻止她，錦辭看到他的動作出聲制止道：
“沈玦，你不用救我了，便是我今日不同這白虎精同歸于盡，我也活不了多久，你走吧”。
她面容很平靜，可沈玦知道，自毀元神是有如抽筋剁骨的痛楚，單是這一項就令許多精怪在沒使出必殺技之前就被活活疼死。
他看著她在空中被萬丈光芒包裹，面色祥和，猶如九天神女，然后震天動地的一聲響動，前方還未跑遠的白虎精連同整座山丘就化作一團煙霧。
他顫抖著接住下落的錦辭，她的身體已經慢慢變得透明，她閉著眼睛，沈玦在喊她，他想要她醒來，問問她，他有太多的事想要問她。可她一直沒有睜開眼。
【花開似錦】(八)
錦辭知道是自己害死他的，如果不是她，如果她從未見過他，他就不會為了保護自己墜崖而死。
但慶幸的是，她知道如何救他。
精靈沒有心，只有一顆元丹比什么都金貴，只要用的好，救人性命根本不在話下。所以她將元丹給了他。
她在崖下的山洞里替他療好傷之后，又悄悄將他送回懸月城，她是凡人口中的妖怪，可沈玦不是，他回到懸月城后人們還是會接受他，他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至于她，的確該離開了，之至少在沒找到殺害掌門的兇手之前她不能回來，她不能讓他為難。
所以她一并帶走的，還有他的記憶——關于她的記憶。
沒了元丹，她就失去了所有，身體比一般凡人還要虛弱，為了能活著再次見到他，她必須要吸食人的元氣，就這樣她開了一家當鋪。
她的頭發是在下山的第二年白的，一夜白頭——就在他和小師妹成親的那天夜里。
她這么多年之所以四處游歷，是一直都在尋找當日殺害懸月城掌門的兇手，她想還自己一個清白，她想光明正大地再一次認識他。
可沒想到他竟自己找上門來了，她希望見到他，又怕見到他，她害怕聽到他那些絕情的話，每一句都像扎在她心上，雖然她沒有心。
沈玦捉妖這幾年結怨不少，得罪了很多精怪，他曾經救了她那么多次，這一次就換她來保護他。
【辭君以暮】 (九)
錦辭聽見有人在叫她，聲嘶力竭絕望悲戚。
她意識模糊地躺在一個人懷里，那個人有著世間最溫柔的眉眼和最好聽的聲音，她愛了一生的男子，她仿佛又見到他。
恍惚間她又回到小時候跟他偷吃如意糕的時候，那個同她一起窩在灶房柴堆，滿臉柴灰的少年笑著對她說：
錦辭你真好看，比，
說著拿起吃了半截的如意糕舉到眼前說，接著說：
比如意糕還好看。
那個偷拿如意糕和酥餅的少年，那個趁她睡著往她臉上畫王八的小子，那個用劍指著她要她死的捉妖師。
她不要再見到他了。
她馬上就會離開，十方世界，六道輪回。她不會再見到他了。
【花開似錦】(十)
錦辭死的第十個年頭，沈玦在懸月城種了滿山的海棠花，家也不回妻兒也不管，村里人都說他瘋了。
不過這些沈玦都不知道，他只是日復一日地種著他的花，一心一意全心全意。他看著那些花便時常想起那個女子對他說的話：
“沈玦，你為何要跟那個秦夢一處玩，我不喜歡她，你不要跟她玩了”。
“沈玦你看，這是我用花汁染的指甲，好不好看”？
“沈玦我餓了，我們去偷東西吃吧”。
“沈玦，沈玦，沈玦……”
一聲聲一句句，釘在他心上揮不去，忘不掉，最后只剩了一句：
“沈玦，你走吧”。
可結果是她走了，卻將記憶盡數還給他。
沈玦知道她回不來了，但他依然執著地養護著海棠，他僥幸想著萬一她的魂靈有一絲尚未消失還盤踞在懸月城，萬一她就能借著這點靈氣回來，萬一呢？
誰也說不準。
可沈玦這一世，這個人作為沈玦的這一世，是等不到了。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