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歸亭
我來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搖椅上,桌子上放了一杯茶,早已經沒了熱氣,屋子里有點暗,只有一臺老式電視機發著微弱的光,電視里放著戲曲節目,聲音很大,咿咿呀呀唱的熱鬧。
他也不抬頭,手里面拿著一個毛線手套,來回地翻動著,有些地方線頭露了出來,他瞇著眼睛瞅,顫抖著捏起手指,去拔那些線頭,手抖的太厲害,老是捏不住。
我蹲下身來,搖搖他的手,“孟爺爺,你身體好些了罷。”
他緩緩抬起頭,看了我好一會兒,末了,用手指指桌子上的茶杯。
“茶……,喝茶”,又繼續低下頭擺弄著他的手套。
01
孟爺爺小的時候,有一年家門前來了兩個逃荒要飯的,一個老頭帶著一個小女孩,這女娃兒臉色蠟黃,身體瘦小,一陣風似乎都能將她刮倒,孟爺爺一家招待了他倆,給他們飯菜,又找了幾件破舊衣服讓他們裹身子。
孟爺爺那時候小,同村又沒什么玩伴,對這突如其來的客人感到好奇。
女娃兒大概幾天沒有吃上飯了,她手捧著一個黑面窩窩往嘴里塞,不料塞得太急,窩窩又干了一點,噎到了她。
孟爺爺趕緊跑到廚房舀了一瓢水遞給她,“給,你慢點吃。”
“你叫啥名兒?”
女娃兒吃了窩窩頭,又喝了幾口水,使勁咽了咽,她抬起胳膊抿了下嘴,緩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俺姓唐,叫秀清。”
“唐……秀清,俺,俺叫孟岱川”
“你從哪來的,俺娘說你是逃荒要飯來的,啥是逃荒。”
“俺也不知道,俺跟俺爹走了好幾天的路才到這兒,只記得俺家那里發了大水,好多房子都被淹了,地也沒了,俺們就都逃出來了。”
“那你們要去哪呢?”
“俺不知道。”,秀清低下頭,胡亂地摳著手指。
“要不你住俺們家吧,這樣以后就有人跟俺玩了。”
秀清一愣,抬起頭,望著眼前的男孩,她嘴里囁嚅著,想說什么話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呆呆地看向他。
他往前湊了一湊,壓低了聲音:“你別怕,俺跟俺娘去說,她一定讓你留下來。”,秀清還未反應過來,他已一溜煙兒跑到院子里去了。
秀清和她爹到底是留下來了,孟爺爺他娘想著這女娃兒雖是流浪來的,模樣倒也還周正,岱川又待她極好,這一時留下來也不失為一個好的玩伴,以后的事情怎樣說,也未可知。便留下了他兩個,當然也不是白吃白住,得需幫家里干活,即使如此,對兩個無依無靠的人來講已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得了娘的應允,岱川連蹦帶跳地沖到屋子里,他拉著秀清的手,“好了,好了!以后有人陪俺玩了。”,這樣,秀清便在岱川家住下了。
02
“他爹,你看,過幾天擇個好日子,咱就幫川兒把事情給辦了罷。”
“嗯……,也好,她爹去得早,趁咱這兩把老骨頭還能動,抓緊辦吧。”
在一片鞭炮聲,笑鬧聲中,岱川和秀清在孟家大院里拜堂了。
夜晚,親戚們逐漸散去,周圍也靜了下來。蛙聲在稻田里此起彼伏,也在慶賀著這件喜事。月亮趁人不注意早已偷偷爬上了房梁。
堂屋里,岱川喝的微醺,他踱著步子,晃悠悠走到床前,半晌,嗽了一聲,定了定神,他掀起了蓋頭,直勾勾地盯著秀清看,也不說話,就在那傻笑著看。
“看啥看,又不是沒有見過俺。”,秀清白了他一眼。
“你今天真好看。”,秀清臉紅紅的,在紅燭光的映襯下,那張粉嫩的臉散發著光澤,岱川踱著步子,坐在了床沿上,兩人就這么靜坐著,過了會兒,秀清開口了:“我心里有點慌。”
岱川道:“慌個啥,別怕,咱,咱睡吧。”
“哎。”
窗外蛙聲又響了起來,月亮升到空中,變得更大更圓,月光傾瀉到房子上,樹上,河流上,整個夜晚顯得柔和,靜謐。
03
冬至的時候,孟爺爺的孩子們回來了,唐奶奶在廚房里忙活,孟爺爺和孩子們在里屋說話。
廚房里一聲叫喊,“娘!你咋啦”
說話的孟爺爺和孩子們聽見叫喊,慌不迭路地往廚房跑,唐奶奶躺在地上,手里還拿著一節生姜,已經不省人事。孟爺爺扔掉拐杖,慌不迭地蹲下來去扶,嘴里來不及說話,只是喊著:“快,快!”
“爸,你別急我叫車。”
送到醫院的時候,唐奶奶仍然不省人事,醫生護士緊急救治,然而病情一直惡化,醫生悄悄叫出了孟爺爺的孩子,交代了幾句就走了。
病床前,孟爺爺兩只手拉著唐奶奶的手,他擦著她的手,好使得她暖和一點,他一直輕聲念叨著“別怕,你別怕,我在這呢。”,他坐不住,一會兒給她整整衣領,一會兒給她掖被角,他湊近了看,她還是沒有醒。
他開始有點慌,坐在椅子上,不斷囁嚅著,“秀清,秀清,你不要逗我了,你跟我玩笑的罷,你快醒吧我害怕。我們不玩了,你起來。”
然而她終究是沒醒過來,孟爺爺又喊了兩聲,豆大的淚珠從他渾濁的眼睛里滾落下來,滴在她手上,繼而把頭埋在她的手里,終于沒忍住,慟哭起來。
唐奶奶走了,她走的那天,據人們說,孟爺爺沒有悲痛的不能自已,而是很奇怪,他翻箱倒柜地找著她平時愛穿的衣物,愛用的東西,一件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整整齊齊地將這些物件疊好,放在她的棺木里。他替她擦擦臉,拉拉她的手,滿臉都是寵溺的樣子。人們說,他精神失常了,慌忙把他拉到屋里坐,他也不反抗。
唐奶奶的葬禮結束了,孟爺爺沒有像人們說的那樣,過后情緒爆發,也沒有什么反常的舉動,他只是靜靜地嚼著他的飯,一點一點地將米飯往嘴里送,然后一下,一下地嚼,叔叔嬸嬸只當他是心里難受,問他要不要上醫院看看,他沒有什么表情,也并不回話。
再后來,孟爺爺的記憶越來越差,連他的兒子們都不記得了,白天常常嗜睡,夜晚開著燈到很晚,直到兒子們幫他脫掉衣物,扶他進入被窩,幫他關掉燈。醫生對叔叔嬸嬸們說過:“老人癡呆了,生活中多照顧著點兒。”。
孟爺爺終于把一切都忘了,或許這也是他避免遭受痛苦的選擇。
04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的孟爺爺。
“爺爺,那是奶奶的手套嗎?”
他沒有回答,準確來說他連抬頭看我都沒有,我不知掉他是聽不懂我說話,還是根本聽不到了。
我為我問出這話感到好笑,孟爺爺癡呆多年了,想來是早把一切都忘了的,又怎么會記起奶奶來呢。
我就坐在他的面前,卻分明感覺到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還在低頭擺弄著那只手套,不停地把那些多余的線頭捏掉,來回地翻動。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奇怪的亮光,像是渾濁的眼淚,又像是別的一種什么東西,他只有在看那手套的時候才會顯得稍微有點神色來,其他時候,他都是一臉木訥地望著窗外,沒人知道他在想啥。
我又坐了有一會兒,感覺是時候該走了,便站起身,對孟爺爺說到:“爺爺,我走了啊,改天再來看您。”,他仍舊沒有抬頭。
我開始往外走,在我快走到堂屋門口時,背后傳來一句話。
“你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