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詞曰:
? ? ? ?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話說唐末五代,天下大亂,各路諸侯一時并起,割據一方。戰爭時斷時續,竟長達六十余年之久。兄弟分散,骨肉流離,更兼烽煙阻隔,音信不通,百姓飽受戰火蹂躪,苦不堪言。所幸的是,逢此亂世之時,金陵卻憑借長江天塹,未將戰火引至江南。盡管時局危亂,各地動蕩不安,然金陵依舊透出一派繁華未盡的氣象。謝宣城亦曾有詩云:“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秦淮河貫通金陵南北,使得金陵躋身于商旅繁華之列,南來北往之人于其間衣冠往來、車馬喧闐。自六朝以來,秦淮河兩岸河房日漸增多,加之眾多歌女舞妓寄身于此,以致秦淮兩岸青樓林立。繁華富庶的金陵城、光影攢動的秦淮河,處處透著一股濃艷的脂粉氣。這里曾經是窮奢極麗的帝王之都,這里曾經只是透著荒涼的殘垣斷壁,歷經百余年的興亡榮辱之后,雖處亂世之際,昔日繁華之象卻未曾黯淡過,雨恨云愁,江南依舊稱佳麗。
時值深秋,天高氣爽,秋風侵襲,繁茂的枝頭上,片片黃葉隨風飄零而下。然落葉仍舊繾綣多情,于空中漫天飛舞,似有不忍離去之凄凄別情。秦淮河畔,已被一派寂索蕭瑟之氣所籠罩著,到處紅衰綠殘,不禁給人秋風凄切傷離,行客未歸的感傷。
黃昏時分,有一人悶悶不已,獨自行走于秦淮河畔,眼前一片江景非常,令他觀之不足。那人一路信步走來,正行至一座高樓前,仰面看時,只見雕檐外面掛著塊匾額,上書“遠帆樓”三個大字。那人心中暗自想道:“昔日杜少陵曾有言,‘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想我快到花甲之年,竟孤身一人,獨自飄零至此,如今細算來,也已歷數十載,身老于他鄉,豈不悲哉!昔年少陵之哀,即是我今日之悲!”那人無言獨上遠帆樓,四下找尋,卻空無一人,儼然一座空樓枕于淮水之側。
那人站在靠江的閣子里,憑闌舉目,但見暮色蒼茫,煙云噯噯。江面上,點點帆船緩緩駛向天際。遠處舒展的樹林間,蕩漾著一股濃密的煙霧。秋寒山色宛若衣帶,透出觸目傷心的色調,點點白鷺首尾相綴,排成一行于山前振翅高飛。那人面對遠處秋景,星目微睜,愁眉緊鎖,不住地哼出兩聲長長的嘆息。
少時,有一青樓歌妓亦于他之后徐徐登上遠帆樓。那男子依稀聽得背后傳來的腳步聲,回首,只見一年約三十模樣的綽約女子,身著紗衣,立于階前。雖是半老之徐娘,然風韻猶存,光彩依舊。那男子忙拱手作揖,那女子亦向前深深道了個萬福,自言身世,因遭逢變故,無奈飄零至秦淮之濱,寄身于青樓之內。
一番寒暄過后,那歌妓問道:“先生可知關盼盼乎?”
那人答道:“盼盼者,真性情中人。雖出身青樓行院,然頗有才情,張建封待之情深,筑燕子樓供盼盼容身。兩人綺窗唱和,伉儷情深。建封病故后,張府姬妾風流云散,各奔前程而去,唯有年輕貌美的盼盼難忘夫妻情誼,矢志為建封守節,獨守燕子樓。這等重情重義之女子,我焉能不知?”
那歌妓道:“可恨那白樂天,卻以‘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死不相隨’之言,諷其不能殉節,而最終逼得盼盼殞身燕子樓。”
那人道:“盼盼香消玉殞,可敬!可惜!”
東坡亦仰慕盼盼之高義,夜宿彭城燕子樓,與盼盼夢中相會,醒后曾題詞曰:“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此是后話,不提。
且說那歌妓又問道:“先生可識此遠帆樓?”
那人搖頭答道:“卻是不知。”
“此妾之夫君劉公之樓,他極其喜歡聲色,故蓄妓頗多,妾便是其中之一。往日,我等于此日日笙歌,夜夜歡宴,自是暢快無比。然自夫君亡故后,諸姊妹四處流落,妾亦再度淪落風塵,至今已十有一年矣。前番種種歡情,都如浮塵隨浪而去。”那歌妓瞬間臉色愀然,言與淚俱下。
“姑娘之身世,確實讓人同情,然逢此亂世,夫復何言?”
兩人默然不語。此時,夕陽半落未落,簇擁著晚霞,將天邊染得一片血紅艷麗,山前的白鷺朝著落日的方向,遠遠飛去。
“適才登樓之時,妾見先生在此低吟嗟嘆,想來心中定是有哀怨不平之氣。”那女子鮫綃掩淚,如是所問。
“不是哀怨,是悔恨!”
“請先生試言之,妾自當替先生解憂。”
那人以手遙指前方,道:“姑娘可見前方之枯荷?”
那歌妓抬眼望去,只見滿江的菡萏早已枯萎,翠葉凋殘,香氣全無,只留得一根根枯黃的葉柄露出水面。
歌妓不解,遂問道:“不知先生何意?”
“荷花開于盛夏,雖艷麗無比,然花期僅此一季,若是綻放之時無人欣賞,待到花期一過,紅衣脫盡,縱有萬般柔情,卻也只能留得枯荷聽雨聲,芳心自苦啊。花之可喻人。我本洞庭人,姓梁名亮,早年立志發愿,定要在風華正茂之際博取功名,故而淚別妻子,離開故土,遠赴長安。不想,正巧遇上兵亂,只得逃離長安,遠身避禍于江南。怎奈生不逢時,空有滿腹經綸,只恨無人賞識,以致飄零到此數十載,功業未就,一事無成。我曾記臨別時,妻子叮囑我道:‘此去之后,山岳相隔,不論功名得與否,切記早做歸家之計,勿使妾身日夜懸望’,昔日之言,猶在耳邊縈繞,而今卻烽煙四起,歸鄉之路已被阻斷,歸期遙遙無望,白白將一生大好青春浪費于此,殊為可惜。想我已年逾半百,卻如天地間之一沙鷗,孤單可憐,飄零江湖,身老他鄉。思之如何不令我悔恨交加,肝腸寸斷!”言罷,那人不禁潸然淚下,涕泗縱橫。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那歌妓取出羅帕,向前替他拭去臉上的淚水,寬慰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然事已至此,已無能為力,先生休要再煩惱,容妾獻上歌舞一曲,以遣先生心中之悲苦。”
梁亮強壓住內心的苦痛,背靠闌干坐下。夜幕降臨,一輪明月于淮水之東徐徐升上金陵夜空,秦淮兩岸的秦樓楚館、青樓西院都已燈火通明。那歌妓在月光清暉照射下,在江上潮水聲、樓上風鈴聲的伴奏下,奮袂舉袖,如翩翩輕盈之蝴蝶,翻飛起舞。
少頃,梁亮情迷意亂,不覺間,眼前的歌妓便與他心心念念的妻子,漸漸合為了同一個身影。
二、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
且說那歌妓在遠帆樓動情歌舞,梁亮則坐于樓頭之上如癡如醉地欣賞著,似乎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妻子那裊娜身姿。三十年前的那一輪皓月,至今仍舊多情地從淮水東邊升起,將其清暉灑向人間。陣陣秋風掠過江面,卷起濤濤潮水,一次次無情地拍打著江岸,也拍打著梁亮早已苦痛不堪的心。一下子,三十年前的往事,便如同一股潮水再度涌上心頭來。
三十年前,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洞庭湖畔的繡樓中,燭光點點,香霧繚繞,不時還飄來紫檀木的淡淡清香,鏤空的雕花窗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銀光。暮色微涼,晚風輕拂,帳幔上的流蘇,隨風輕搖,不時地動了動。精致的繡榻之上,鋪著一床錦被,那繡簾半卷著。透過暈紅的帳幔,只見一俏麗佳人坐于梳妝臺前,鸞鏡之中,依稀見得她那掛著一絲哀怨的粉頰。書案前,一清新俊秀的才子,對著雕花窗,獨自把盞痛飲。
那才子正是梁亮,妝奩前的佳人便是其妻,姓周,小字夢琳。此二人,一個儒雅風流,一個秀外慧中,加之年紀相仿,且又情投意合,最終結成伉儷,琴瑟和鳴。
夢琳起身,徑直走向窗前,雙手輕輕推開窗戶,但見滿天繁星點點,一輪明月照得雪亮一般。湖上泛著一片青煙似的薄霧,遠望群山,只隱約辨出些灰色的山影。夢琳一臉幽怨,倚于窗沿,對著江上月色發呆。梁亮緩緩走到夢琳身后,將其輕輕攬入懷中。夢琳轉過身,面帶憂愁,凝眸望向他,欲言心中之愁情,可脆弱的心,卻已先讓她盈盈玉淚流淌而下。
“相公,真個非走不可嗎?”夢琳噙著淚水,殷切問道。梁亮寬慰道:“人非草木,焉能無情。唯愿此去不負十年寒窗苦讀,能題名于金榜,施展抱負,好建功立業,榮妻蔭子,我平生之愿足矣。”
“妾平素敬愛相公才華,相公若能鯤鵬展翅,扶搖直上,妾亦自覺榮耀萬分。但恨此匆匆一別,山岳相隔,真不知何時才能相聚。”說罷,便淚眼婆娑。看著夢琳梨花帶雨,梁亮心中盡是憐惜,緊緊握住她的纖纖素手,在懷中,將其抱得更緊了。
夜雖已深,然繡樓之中,依舊充溢著紅燭香霧的溫馨。春宵苦短,何況二人情意綿綿,故而不忍就此睡去,緊緊相擁于繡榻之上,千叮嚀萬囑咐。孤寂的夜月,傾訴著離人的愁緒,醉人的春風,凄美了眼下的別離。
一聲更漏悄然抵進繡樓,此時已是五更天了,月落星沉,天剛拂曉。大霧朦朦朧朧,似青煙,似薄紗,輕柔細膩地橫亙于江面之上。洞庭湖畔,盡被一片寂靜所籠罩,只有陣陣寒風送來江水汩汩流淌之聲。長亭外,芳草萋萋,曉風中,江岸綠柳姿態婀娜柔美,溫婉多情。梁周二人于亭前相向而立,遲遲不見離去。夢琳深情凝望著他,心中暗自想道:“讓我多看看他熟悉的身影,我要將他深深地刻在腦海里,讓這彌足珍貴的記憶永遠伴隨我身旁。”如是所想著,可脆弱不堪的淚水,還是不自覺地從她眼角溢出,卻又害怕梁亮為她擔心牽掛,只好故意低下那桃花面。臨別之際,腹中雖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欲說還休,難以啟齒,只得假意裝羞,頻低柳葉眉。
此刻,樓上的繡簾也像是眷戀于他,隨風飄蕩著,似有挽留之意。而渡口邊停靠的蘭舟,隨水波搖曳著,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仿佛在催促著他盡快啟程。梁亮緊握著夢琳的手,同樣有太多的話要對她說,可頓時語塞。他們對視而立,默然良久,任憑淚滴從臉頰滑落。
縱然萬般不舍,縱然無盡愁怨郁積于心,可面對梁亮,她一腔委屈都在這淺吟低唱中化為了理解與支持。梁亮看著夢琳欲言又止的愁容,輕輕地嘆息一聲,卻更加握緊了夢琳的手,滿腹柔情,已難用言語表達。
突然,江上飄來船夫陣陣催促聲。“我就要走了,你……好自珍重。”言罷,梁亮毅然轉身離去。“相公。”他聞聲立住了腳跟。夢琳于其身后喚道:“你也好好照顧自己。”他回頭笑了,她也笑了。她哭了,他轉過身來,也哭了。他走了,她卻還在原地呢喃道:“我會在此等你回來,等你給我一個溫暖的家!”
許久,她還站在原地,癡癡地望著那蘭舟漸漸消失于濃密的霧靄之中,只有那空中婆娑的柳枝,輕輕拂過了她的面容……
梁亮坐于艙中,看看遠處,但見煙波浩淼,拂曉氤氳的霧氣沉在江面上,正如他的心一般,壓抑、迷茫。自古以來,離情最苦。他獨自一人于船中酌酒,頓覺陣陣寒氣襲來,冰涼刺骨。眼淚,早已流干,只是機械地倒酒,舉杯,而后伴著苦澀,一飲而盡......
漸漸地,他失去了知覺,只有一葉扁舟漂在廣闊的江面上。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此時已不重要,也無從知曉。
不知何時,他睜開了眼睛,吃力地坐起來。看看船艙外,已是黃昏。沿岸楊柳依依,暮色下的春風,帶著一絲涼意,吹醒了被酒精所麻痹的神經。他微微抬頭,還有一抹殘陽,有氣無力地向西漸漸消失。
半個月后,長安花林坊內,夜深人靜。道旁的客舍中一片昏暗,燈花已經殘落,畫屏上鮮紅的美人蕉,在微弱的燈光下,顏色也顯得黯淡了些許。正值春寒料峭時節,梁亮獨自棲身于孤館之中,回想往事煙靄紛紛,不免勾起了他的羈旅愁思。窗外,杜鵑聲聲,催人不如歸去。眼前之景,都令他不寒而栗。此刻,梁亮腦海中所浮現的皆是夢琳的一顰一笑,揮之不去。他已無心讀書,只好將手頭書卷扔于書案之上,坐于窗前,面對天邊圓月,獨自一人酌酒自寬。
長亭一別后,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即便置身于良辰美景之中,卻也只能引壺觴以自酌,舉杯對月,影成三人。漂泊之苦,相思之恨,他都只能深埋于內心。縱然前路風花雪月,萬般柔情,可落拓無依的他又能向何人去傾訴呢?
正是:曾經剪燭話長夜,而今把盞獨自酌。
三、早是出門長帶月,可堪分袂又經秋
話說自洞庭繡樓一別之后,梁亮形單只影,逆旅他鄉,夜間日里,無時不思念著夢琳。春意闌珊,客舍前,東風無力,片片柳絮輕輕落于梁亮身上,然柳絮卻如漫天飄飛的白雪一般凌亂,將其拂去,不出片刻,又飄灑得一身滿滿。他抬眼望去,只見柳梢之上,片片柳絮雖依依情深,不忍零落,但還是被東風無情吹落在地上,最終化作塵埃。想到自己辭離故園,又何嘗不是這般無奈,他不禁為之黯然傷神。正是: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為避免睹物傷情,他或走到郊外四處游賞,偶寄閑情于山水間;亦或幽居孤館一心讀書,遍訪群賢于書卷中,如此一連好幾日,心中的離情別緒倒也淡下了些許。
梁亮在花林坊不覺過了數月有余,看看已是清秋時節。日暮,西風漸起,天氣開始轉涼。梁亮同往日一般,坐于房中看書。須臾,一輪將圓未圓的明月,悄悄爬上樹梢。一片透明的灰云遮住了月光,地上仿佛籠起片輕煙。待到晚云飄過之后,地上煙消霧散,水一樣的清光,沖洗著柔和的秋夜。不時的,秋風送來斷斷續續的搗衣砧聲,在寂靜的庭院中,梁亮聽得格外真切,聲聲寒砧,如根根銀針,無情地戳進他的心。他暗想,家中的妻子是否也在為自己趕制寒衣?是否因思念自己而孤枕難眠?于是,他坐于孤燈之前,提筆,欲作家書,以訴漂泊之苦,相思之恨。夜深了,月光和著砧聲穿進窗戶,更讓他愁思百結,長夜不寐。
次日平明,店家早早起來備好飯菜,忙喚梁亮洗漱用飯。梁亮隨便吃下些飯食,便托人將昨夜修好的家書捎回家去。他從包袱里取了些銀子,出來將房門拽上,鎖了,騎著匹白馬,徑直出城,往南郊而去。黃昏,暮色漸起,梁亮盡興而歸。行至離城尚有半里地時候,但見城中黑煙滾滾,百姓拖家帶口,一齊涌出城來,四下逃散。梁亮向人詢問,方知京中巨變,長安城已被亂軍攻破,城中亂兵正四處劫掠。聞訊,他也不敢久留于此。就這樣,一個人,一匹馬,在滿天紅霞映照下,朝著江南方向飛奔,愈行愈遠。
他初到江南之時,晴空碧藍如洗,清脆的鳥叫聲,源源不絕。街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佳人風姿綽約,玉郎英俊瀟灑。街道兩側,絡繹不絕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玲瓏簪,胭脂粉,香味遠傳的美食,引得人們接踵而至。他雖是逃難至此,然風流瀟灑之姿卻并未因此稍減,騎著白馬倚于朱雀橋邊垂柳下,對面滿樓紅袖飄香均為之傾倒。梁亮走過朱雀橋頭,在秦淮河畔找了個寓所,將一切妥善安置停當了。
且說那夢琳在繡樓中,日夜閑來無事,思念成了她生活的唯一寄托。近來,連日秋寒,夢琳不慎偶染風寒,加之相思過度,竟致一病不起。不提。
再說梁亮在金陵終日飛觴醉月,吟賞煙霞,以遣相思之恨。轉眼,已過半月有余。一日,閑來無事,他獨自漫步于秦淮河畔,忽然行至一座青樓前,他立住腳,抬頭,只見那樓上題字“明月樓”。梁亮笑道:“好個明月樓,但愿此‘明月’能為我遙寄相思于夢琳。”
進到樓中,雖非畫棟雕梁,倒也十分幽雅。梁亮徘徊于堂內,半晌,忽見一侍女出來,奉茶與他,道:“小姐午睡初醒,容我去請來。”梁亮道:“有勞姑娘了。可對貴小姐道,緩緩些不妨,我自品茶相待。”言罷,一人坐著,自顧飲茶。 良久,天色漸暗,方才見那侍女道:“小姐出來了。”梁亮聽道小姐出來,急忙立起身來,站于一側,只見繡簾起處,一娉婷少女裊娜走出。
那小姐向前施禮,道:“方才,妾剛睡醒,讓先生久等,卻是不恭,容妾撫琴一曲,權當賠罪。”梁亮笑道:“不敢,倒是姑娘言重了。”
小姐用清水洗了洗手,將瑤琴擺上,點燃檀香,手指輕撥之下,一曲高山流水緩緩流出,讓人沉醉。須臾,曲罷。小姐再度欠身施禮,梁亮亦起身,上前作了作揖,道:“我初到秦淮,早聽得人言姑娘秀色可餐,更彈得一手好琴,只是無緣拜會。今日初見,不想姑娘卻待我如故人,實是我之幸啊。”小姐見他少年俊秀,且又謙謙有禮,早已心傾,于是回答道:“適才怠慢了,還望先生原宥。”梁亮忙道:“姑娘無需介懷。”二人各通了姓名,這姑娘姓張名雨,年方二九,有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貌,且又精通音律書畫,頗有些才情。雖淪落青樓北里,然賣藝不賣身,故時人多欽佩愛慕于她。那張雨道:“今蒙先生垂顧,妾當親自為先生奉茶一杯,聊盡地主之情誼。然妾乃青樓女子,殘花敗柳之軀,敢承先生謬贊?”梁亮笑道:“白玉自不知其潔,我只一望姑娘便已神迷,若要再稍坐片刻,只恐姑娘黛色容光,要盡被我所竊去了。”張雨亦微笑,低眉不言,轉入繡閣。
梁亮環顧樓內,但覺四周只剩一片凄冷、寂靜。立于闌干之前,眼前滾滾東流的江水,都讓往事紛紛映入他的腦海,心中頓覺苦澀不堪。張雨奉茶而出,見那梁亮臉上略帶憂愁,遂問道:“先生莫非有心事乎?”那梁亮見她有哀矜之意,遂將自洞庭分別至流落江南之事,向她一一道來。張雨聞言,亦自愀然變色,訴說道:“妾本出身名門閨秀,自幼便跟隨先翁學得些琴棋書畫,后只因遭兵革之禍,與親人失散于道中。為討生計,妾只得暫入樂籍,寄身于青樓西院。”梁亮道:“我只身飄零至此,已覺不幸,不想姑娘的遭際,卻更讓人同情。”
此時,夕陽西下,天邊的余霞如艷麗的羅綺鋪灑開來。樓外,片片歸帆都已停泊于彼岸。白鷺遠遠飛去,只留下一串書寫在天邊的省略號。 梁張二人正綢繆問答之際,只見侍女捧出酒肴,擺在樓中,喚二人享用。張雨道:“妾略備薄酒,還望先生不棄。”梁亮拱手道:“多謝姑娘深情厚誼。”
席間,張雨親自為其斟酒,一邊勸說道:“眼下時局動蕩不安,科場不行,先生既然心心念念于家中妻子,何不早做歸家之計,夫妻二人亦可免受相思之煎熬。”梁亮舉杯道:“話雖如此,然大丈夫立于人世間,須乘長風以破萬里浪,怎可沉溺于兒女溫柔鄉中。且退一步講,這古人尚有衣錦還鄉之傳統,今若似此碌碌而歸,豈不令我汗顏。”言罷,杯酒一飲而盡。張雨又給他把酒斟上,問道:“先生獨不見相如、文君之事乎?”梁亮愕然。張雨解釋道:“昔日,文君隨相如私奔至成都后,方知相如家徒四壁,兩人也曾于道邊當壚賣酒,雖苦了些,然朝夕相伴,他二人不也活得很甜蜜嗎?”梁亮恍然大悟,笑道:“我的心事,我尚且不自明了,姑娘竟能代為說出,姑娘之慧心,真可謂超越千古之上啊。”可是轉念,執著于功名利祿的烈焰,卻在他內心深處再度復燃。
二人正于樓中繾綣,數杯美酒早已下肚,梁亮無意間覷得張雨醉后風韻,如芙蓉映帶朝陽,更加嫵媚,便攜壺斟酒一杯道:“我于此偶遇姑娘,實是有幸,請姑娘飲下這杯酒。”張雨笑道:“先生是客,不應敬妾之酒。今妾有緣結識先生,亦該由妾奉敬先生一杯。”言罷,把酒飲干,復斟上一杯,遞與梁亮。
夜色漸深,秦淮兩岸,一輪清月悄然移至中天,梁亮正欲辭別,然此時已帶幾分醉意,起身之時,踉踉蹌蹌,險些栽倒樓中。那張雨唯恐他不能安然回到寓所,只得將其留宿于明月樓。只一次接觸,兩人便將對方引為平生知己。自此,梁亮但凡心中不快,便會到張雨處尋求心靈上的慰藉。從洞庭到長安,再到金陵,不論幽居孤館,還是出入秦樓楚館,可他對夢琳的那份思念卻從未斷過絲毫。
正是: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四、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洞庭湖畔,景色依舊,那秋雨欲來,仿佛云在落淚,風也在哭泣,大地上,萬物都浸于悲愴之中,蕭瑟的韻味,不言而喻。
話說夢琳玉體稍安后,坐于鸞鏡前,黯然神傷,癡癡凝望著鏡中花顏。默然沉思前事,唯見兩人俱懷逸興,沉醉于清幽的月光之下,夢琳小鳥般依偎于梁亮懷里,靜賞著任由夜風溫柔吹來縷縷荷花的幽香。歡情如昨,只是此刻獨守空閨的她,卻是這般寂寞。聲聲雁叫,霎時驚破了寂寂秋容,夢琳聞聲旋即起身,徑至窗前,憑欄舉目,只見暮色蒼茫,殘陽依山,晚霞堆滿了天空。秋容如洗,遠處青山,更見蒼翠。洞庭湖畔,江村上空,縷縷炊煙裊裊升起。水天相接處,一行大雁,首尾遙連如綴,款款輕飛。夢琳于日夜間殷切盼望音書,時至今日,方見征鴻盤旋,心頭不由得一陣歡喜。然須臾間,雁群竟聲斷于衡陽之浦,消失在茫茫云海之間。夢琳放眼望盡天涯,不見征鴻遺影,只覺樓上秋寒四面,自己盡被剪剪凄風無情裹挾著。
一絲愁緒,幾抹悲涼,又恰逢黃昏日落。溫上一壺酒,于秋日黃昏里,夢琳于繡樓中凈手焚香,欲將心事付諸瑤琴,唱彈一曲黃昏戀歌,千絲萬縷,點滴盡是凄涼意。曲罷,夢琳輕推綺窗,明月早已被烏云吞沒,不見星斗,江上朦朦朧朧,隆起一陣濃霧。她朝窗外伸出纖纖玉手,卻早被淅淅細雨沾濕。此時,到處一片昏暗,唯有繡樓中依稀透出些光亮。夢琳滿面愁色,默默佇立于窗前。良久,緩緩合上窗戶,回到桌前,舉杯消愁。閨閣內,縷縷暗香不時襲來,夢琳杯酒下肚,嬌嫩的臉上泛起了絲絲暈紅,孤燈殘照下,頗有些醉后之風韻,更兼哀怨凄惻之態,讓人無比憐惜。此時樓外,雨,漸下漸大,潺潺雨聲透過疏桐,最終傳至夢琳耳畔。追憶往昔歡情,滿飲一杯清酒對愁腸,便都化作相思的盈盈熱淚。
猶記那年盛夏,洞庭湖邊菡萏香連數十頃。清晨,夢琳無意中望見那蓮蓬于滿江碧葉繁花間悠然而立,片片荷葉仿佛碧玉般,綠得令人心醉。在碧玉旁邊點綴的那一抹抹淡淡的粉紅,是一朵朵姿態各異的荷花。有的還是花骨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競相怒放,朵朵爭奇斗艷,盡情綻放屬于自己的美。荷花的顏色也各有不同,有的滿臉緋紅,有的潔白無瑕,有的白里帶綠,有的姹紫嫣紅,卻都亭亭玉立,嫩芯凝珠,散發出馨香陣陣。
又是采蓮時節,午后,洞庭湖邊眾多少男少女,相邀蕩舟入湖。平日里深藏于閨閣中的妙齡少女,如今泛舟湖上,林立的荷葉似乎隔開了人世間的拘束,清澈的水波更蕩開了她們的心扉,她們立于船頭,貪玩戲水,流連其間,用槳聲和歌聲奏出一曲曲江南婉約秀麗的清歌。
且說有一個嬌俏女子,坐在船頭上,雙腿浸沒于湖水中,那船兒隨波緩緩前行,穿過層層蓮葉。那女子時而伸出纖纖玉手,一勾就采來一朵翠綠的蓮蓬,好似蜻蜓點水。她時而低下頭,在蓮蓬中找尋蓮子。她是如此專注,輕搖的船使她更顯嬌美。她時而又捏起一顆蓮子高高舉起,用那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那蓮子碧如清水,明如珍珠,與她的眼睛相互映襯,更顯靈動。這女子便是夢琳,年可二八,正與眾鄰女所唱之清歌,一直隨舟漸漸蕩入荷花深處。當是時,那梁亮亦泛舟而至,方過港叉,夢琳蕩著蘭舟便迎面劃來,二人竟不期而遇。梁亮只看了一眼,便被她吸引著,不意能于湖上見此麗人,故而心下眷盼,多留意了幾眼,而夢琳則羞澀地低下頭來。待到梁亮劃槳漸去之后,夢琳方才抬頭回望梁亮,眼中流露的盡是大膽無邪的愛慕之意,竟出神地凝視著他的背影,任憑船兒隨水漂流而去。忽然,荷花叢中,白鷺驚飛,她這才回過神來,不禁叫了一聲。梁亮聞聲回頭,正好兩下四目相對,夢琳帶著絲微笑,再次嬌羞地低下柳葉眉。梁亮蕩舟至前,殷切問道:“姑娘,沒事吧?”夢琳羞澀無比,不言一語,只是搖了搖頭,低眉微笑。適才,梁亮初見之時,只覺她活潑靈動,此刻近看之下,但見她的粉頰在荷花映照下更嬌艷欲滴。
那梁亮正欲回身離去,夢琳那晶瑩剔透的眼珠一動,遂將手中蓮子盡數拋向梁亮,然后將臉朝向另一處,低眉弄槳,徐徐駛去。她終究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大膽示其愛戀之意。雖說大膽,卻也逃不過女兒家怕羞心理,即便無人瞧見,卻也疑其心事被遠處之人窺破而嬌羞滿面,撐起長篙,將船兒蕩向遠方。正是: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
夕陽漸漸西沉,天空一片緋紅色的云靄,映照得湖面如同鮮艷的綢緞一般。陣陣晚風拂過,湖上花葉輕輕舞動。采蓮船紛紛舉棹,交錯于閃閃的江波之上,朝著江岸回靠。當少男少女和聲再起清歌時,洞庭湖上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江岸上,勞作了一天的農人紛紛荷鋤而歸,那牧童也橫著短笛信口而吹,穿過江堤上的垂柳,向家歸去。悠揚的笛聲,也漸漸消失在原野上。又見炊煙縷縷,整個江村一片寧靜。余霞散落,梁亮獨自一人立于江岸,無言凝視著天邊艷麗的紅霞,微風漸起,任憑柳條婆娑,輕撫著臉龐,也任憑涓涓流淌的水聲,蕩滌去耳邊的喧囂。江北,樓上,夢琳站在窗前,正癡癡地凝望著那個在江邊靜靜望著彩霞的梁亮,而梁亮轉身之際,微微抬頭,恰巧也看到了那個正在樓上注視著自己的夢琳。兩人再次四目相對,而夢琳卻羞澀得急忙將珠簾放下,背對綺窗,纖纖素手輕輕抓住衣袖,任由胸口的小鹿四處亂撞。
從此,兩人愛上了黃昏。每次當絲絲悠揚的笛聲飄進繡閣時,夢琳總能在窗前望見那個令她為之心動而又熟悉的身影。在一個月明的夜晚,梁亮與夢琳相約在江邊。在濃蔭里,在柔美的月光下,兩人傾吐了彼此的愛意。習習涼風,吹走了日間的燥熱。梁亮將夢琳摟在懷里,兩人無言,只是靜靜聽著田間蛙鳴陣陣,望著天空中那依稀可數的閃爍著的星斗,感受著嫩柳婆娑輕拂過臉龐的愜意,聞著那荷花散發出的淡淡清香,以及享受著兩人熱情相擁時的溫馨。
而此刻,獨自幽居繡樓中,夢琳悲思難收,嬌嫩的紅顏也早已讓淚水沖刷得不成樣子。儼然三更天了,而樓外依舊風又飄飄,雨又蕭蕭。夜深天寒,她已不勝酒力,顫顫裊裊醉臥于繡榻之上,嬌弱無力地蓋上錦衾,靜默無言,任憑淚水肆意流淌,重重劃過臉頰。她的蛾眉顏色已褪,鬢發也已零亂,漫漫長夜委實難以安眠,只覺枕被一片寒涼。 窗外的梧桐樹,正淋著三更的冷雨,也顧不得屋內的她正為思念而傷心。一滴一滴的雨點,正凄厲地敲打著一葉一葉的梧桐,滴落在無人的石階上,一直到天明。
正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五、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當思緒如風,誰的淺笑淡泊了煙火,誰的低眉生動了流年。
話說梁、周俱懷綿綿情意于心,雖分居兩地,江山千里相隔,倒也不曾阻得他二人各自苦苦思念。縱然為此空自消磨得如沈腰潘鬢,卻也勝似那已斷之藕,尚得絲絲相連。正是:任由衣帶漸寬終無悔,肯為伊人消得身憔悴。
光陰似箭,轉眼便秋去冬來,而后匆匆冬又歸去,一夜間,春風就將那江南岸吹得姹紫嫣紅,是處柳暗花明,一派春意盎然之氣象。清晨,夢琳還攥著錦衾臥于軟榻之上,清風拂來,鬢邊幾縷發絲輕柔地飄過那潔白似雪的臉頰。窗外,枝頭上鶯啼聲聲,吵得她難以再續那枕上片時春夢。晨光已穿過綺窗撒滿閨閣,可她仍在榻上,遲遲不見起來。只見她望向簾外,朝著那黃鶯頻頻蹙眉,不時地輕輕一聲嘆息。正是: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直待日上三竿,鶯穿柳帶,聒噪不停,她這才慵懶起身。縱使起來,亦再無心思妝奩,不施脂粉,懶畫蛾眉。畢竟女為悅己者容,這行客遠游未歸,空負花顏柳眉又有何用?
且說那夢琳自下榻后,也不曾去梳洗打扮,但看她一身素色,滿頭烏發凌亂如云鋪散而下,眉眼間仍攏著云霧般的憂愁。她輕推綺窗,嬌弱無力地斜斜靠著窗沿,默默望向樓外。湖畔桃園梨林,花開朵朵,飄香四溢,異彩紛呈,各自競相爭妍。風起處,靜賞落英繽紛,片片花葉漫天飄飛,又悠然墜下,零落在芳草叢中、門前小路上,最終被碾做香塵;也落到林間溪流中,隨柔波蕩向洞庭深處。夢琳對此光景,不免思緒萬千,五百年前,同樣是在桃花盛開的季節里,王獻之之初遇桃葉,崔護之邂逅絳娘,那都是何其之浪漫。想到這些,她嫣然一笑,舉頭之際,但見北雁飛回,細思前時離別之言,料想那梁亮差不多也將于近日歸來,心頭陡然一陣歡喜,徑至鸞鏡前,輕開妝奩,梳洗打扮,淡畫蛾眉。
在梳洗過后,她獨上高樓,滿含希望,癡癡地等候。看著江上南來北往的帆船,為一些人的離別而無奈,也為另一些人的即將重逢而喜悅。
“相公也應該快要回來了罷”,正凝想之際,只見一條帆船緩緩駛來,遠遠的,夢琳便認出了,那正是當年梁亮離去時所乘之船。看著那熟悉的船兒一點一點朝著繡樓而來,夢琳更加篤定,那人準是梁亮。她滿心歡喜,激動得那淚珠險些奪眶而出。船越靠近繡樓,心跳得也越快。船已靠渡口,正當她認定梁亮就要上岸之時,不想那掀起船簾,走上渡頭的竟是一個未曾謀面的男子。原來是自己認錯了。只見來時船,不見去時人,沒忍住,淚水頓時從眼角汪然溢出,靜靜流過臉頰。環顧四周,見那春光明媚,鶯飛燕舞,弱柳扶風的,雖然失落,卻不失望,獨立樓頭,依舊癡癡等候。
等待雖是漫長的,可轉眼,又到黃昏。夢琳懷著殷切希望,一直從日出等到了日落,但看到每一艘船上所回來的,都沒有那個心上人,最后船盡江空,人何以堪?希望不停地落空,而那種幻想也在不斷破滅。此時,斜陽半落未落,它對著夢琳,含情脈脈。沒有人能體會得到她當時的苦痛,只有斜陽好像能理解,故而對她含情脈脈,不忍離去,還帶有一絲絲的余暉。那連綿不斷的江水,也正如她的愁情一樣連綿不絕,同時,也似乎懂得了她的心情,與她相伴,悠悠無語流去。
夢琳無言佇立樓頭,千絲萬縷的愁怨,都飄散到了遙遠的天際。漸漸地,夜色漸起,月上柳梢,任憑清風吹滿衣襟。看那天邊飛鳥都紛紛歸巢了,這才悄然退回繡閣。點上紅燭,百無聊賴的她,雙手托腮,什么都不做,就這樣出神地凝望著月亮。因為除卻天邊的明月,心事已再無人知。春晚的風,多少還有些寒涼,夢琳索性上床,不再去理會那煩人的心緒。不知不覺間,便已入睡,當她再次醒來時,已是二更天了。窗外月色如水,那聲聲更漏漸傳漸遠,響得那枝上的宿鳥四散驚飛。夜色微涼,她抱起枕頭,目送四周,只覺自己就同那雙鷓鴣依舊凄然繡于屏風之上,心頭立時萌生出一種難言的孤單。
翌日清晨,夢琳早早便起來弄妝梳洗,以最美的姿態,再度登樓颙望,癡情等候梁亮歸來,然船盡江又空,仍不見伊人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日日如此。暮去朝來,無時不沉浸于思念中的她,不久便相思成疾,日漸消瘦,憔悴不堪,不時還會忍不住輕輕咳出數聲來。
兩年后的暮春時節,夢琳獨自走到當初二人送別時的渡口。各色花葉繾綣多情,戀戀不舍離去,卻又無可奈何,紛紛飄墜下來,隨水漂流而去。看來,春又歸去。她多渴望能留住這美好春光,可惜,要逝去的東西終將是留不住的。對此景象,不免牽動她那滿腔愁緒,一聲咳嗽過后,當她緩緩打開羅帕,只見上面沾了點點血痕,正如朵朵鮮艷的紅梅。夢琳一時呆晌,那帶著血絲的羅帕于纖纖素手中悄然滑落,隨那片片花葉一同輕柔飄落。這已然不是第一回,她也深知自己時日不多,卻不料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匆匆。夢琳無力地輕輕躺在芳草叢中,那腦海里所浮現出的盡是兩人朝夕為伴時的歡情種種,一時情難自禁,淚水再度緩緩淌過嬌顏,最后又點點滴到桃葉上,滴到芳草中。彌留之際,看著半空中梁亮那俊朗的笑容,她莞爾一笑,含淚道:“相公,我們來世再見!”說罷,輕輕合上眼睛。這一閉眼,便再也沒睜開過,任憑那花海將自己深深湮沒于此。
年去歲來,那繡樓依舊枕于洞庭湖畔,可已無當年玉人遺蹤,只是空惹得那樓前柳枝上鶯啼聲聲,如是而已。
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春雨朦朦地下了起來,雨中還夾著絲絲縷縷的春風。那淅淅瀝瀝的小雨,伴著陣陣春風,無情地吹打著嬌弱無力的桃花。那些被席卷著脆落的花瓣,終墜成墮落的燦爛。然而,順流而過的雨水,那是花在哭泣,還是云在惋惜?
正是: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六、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初秋的樹葉才微微泛黃,卻已預示著將要飄零,也預示著故事有些感傷。樹樹秋聲,山山寒色。這聲這色,都埋藏著一點凄涼、一點悲傷、一點寧靜和一點幻想。
話說唐末,諸侯并起,藩鎮割據,時局動蕩不安,兵連禍結,戰火紛飛,鐵蹄所到之處,盡是哀鴻遍野。梁亮雖偏處金陵一隅,卻依舊四處碰壁,深感科場之無望,漸漸心生重返洞庭的念頭。恰在那年,朱溫篡唐,江山易代,目睹著理想的轟然崩塌,梁亮毅然決計歸家,打算與夢琳長相廝守,只是,他還并不知曉,那夢琳于兩年前便已香消玉殞。那日,金陵長亭,春風十里,嫩柳婆娑,張雨備下些水酒,親自為他餞行。殷切話別后,負上行囊,徑往城門而去,那張雨黯然佇立,脈脈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淡出自己的視線。然而梁亮還沒來得及出城,便又起烽煙,江南終究沒能逃過戰火蹂躪,遠遠地,就見那朱雀門已重重緊閉。歸途終被阻斷,無奈,他只得困居金陵。卻不曾想,這一困便是整整三十年。三十年來,梁、周天人永隔,杳無音信,只是徒然空自相憶罷了。正是: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
話說三十年后的那天夜里,遠帆樓上,梁亮如癡如醉,靜賞那歌妓飄然獨立,奮袂翩翩。須臾,歌舞演罷,梁亮悵然若失,獨自憑欄,舉頭凝望天邊圓月,不由得嘆息道:“今夜天清月明,我與夢琳共看一輪明月,可惜彼此只能默默相望卻不得相聞。”那歌妓聞言,亦緩緩移步,至跟前,好生勸慰。而梁亮郁積多年的惆悵,一時難以言說,但覺心頭萬般苦澀。不覺間,一輪明月將圓未圓,漸漸升上高空。片片透明的灰云,淡淡地遮住了月光,秦淮河上面,仿佛籠起一片輕煙,如同夢境中一般。此時,那歌妓也已離去,而梁亮仍徘徊于闌干前,任由往事紛紛涌入腦海,獨自舉杯對月。
是時,明月樓內,一片昏暗,張雨黯然坐于窗前,亦未曾就寢。原來,梁亮已好些時日不曾來訪,日暮時分,張雨便命侍女往他下榻處探望。適才,侍女方回,具言:店家但云先生出游已數日,至今未歸。張雨聞說,立時,一絲淡淡的憂傷掛于臉龐,轉過身來,對月喃喃自語道:“梁亮,你今夜究竟會在哪里呢?”“難道會在那兒?”她突然靈機一動,立即提起燈籠,沿秦淮河畔,朝著遠帆樓一路行來。四周一片寂靜,唯有陣陣西風襲來,那樓上飛檐下掛著的風鈴,在江風吹動下,正發出"叮當"、"叮當"清脆的聲響。張雨駐足樓前,良久,忽見闌干前立著個高大的身影,細看下,那人正是梁亮,心頭不免欣喜,輕斂裙裾,細步盈盈跑上樓來。梁亮轉過身來,那燈籠瞬間墜落于階前,兩人無言,相向而立,唯見張雨淚眼婆娑,惹人憐惜。
梁亮與張雨一同坐于臺階之上,接過張雨羅帕,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斟上一杯素酒,遞與張雨,又自斟一杯,對飲于清月之下。滿飲數杯后,梁亮這才說道:“我與夢琳,今生想是無緣再會了,我只希望,能與她夢中再續幽情。”張雨心下已然明白,看來,除了夢琳,那人心里實是裝不下任何人了。她也不再抱有希望了,只是見他飲酒太多,才一直勸道:“先生莫要再強飲了!”
此時,月亮悄然升至中天,皎潔的月光下,卻是一片寂靜,只有秦淮河的水,還在晚風的吹拂下不停作響。
梁亮道:“夜已深了,姑娘請早些回去吧。”
“那先生你呢?”張雨殷切問道。
“我想一個人在此靜靜。”
張雨雖然不舍,卻還是起了身,緩緩走下樓來。梁亮自斟自酌,一杯一杯復一杯,在喝得正迷糊間,忽見夢琳笑語盈盈立于雕欄之前,他飛奔過去,伸出雙臂,欲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卻不曾擁得;看著夢琳的笑顏,他欲輕輕撫摸,卻又不曾摸得;待定睛細看時,卻又不曾看得夢琳的身影。原來,是幻覺。他舉起酒樽端看,似乎于杯中看到了兩人昔日的柔情蜜意,還有別后的相思苦痛,不禁潸然淚下。過往終是回不去了。他端起酒樽,走到遠帆樓復道之上,將杯中殘酒,盡傾倒于汩汩流淌的秦淮河里。而后緩緩走到階前,酒樽已他那從毫無力氣的手中掉了下去,跟著腳步,“咚咚——咚咚”滾落。他帶著無盡哀痛,伴隨陣陣涌動的潮水聲,一步一步走下遠帆樓。
夜很靜,兩岸人家早已閉門高臥,沒有燈光搖曳,沒有人聲喧嘩,只有明月在云中穿行,將其淡淡清暉灑向秦淮兩岸。
且說那梁亮回到下榻處,已是一更天了,明河在天,星月皎潔。他輕推軒窗,坐于書案前,一面把酒痛飲,一面將那埋藏于心中的千言萬語,都對著夢琳的畫像細細道來。有道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如今雖已年逾半百的他,卻與不似往昔那般推脫病酒,而將金樽倒滿,然后一飲而盡。雖說舉杯消愁愁更愁,但對于漂泊異鄉,羈旅天涯的他來說,唯有沉醉,方能忘憂。正是: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樽前唯恐淺。他將夢琳的畫像取下,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道:“夢琳,今夜你是否已安然入睡?還是仍在凄風苦雨之夜,黯然銷魂,獨自佇立玉階,望斷天涯?這世事短如春夢,三十年來,你我皆垂垂老矣。然回首往事,能在人生最美的年華里,與你相遇、相知、相愛,實是三生之幸,只可惜,今生與你再見無緣。但有來世,請莫教我,將你錯過。倘若幸而得以前緣再續,定執蠻箋象管,伴你針線閑拈,從此不離不棄,生死相隨。”他正欲舉杯再飲,然已不勝酒力,酒杯一下子掉在桌上。取過卷軸,蜷縮著身子,臥于冰冷的榻上,與夢琳四目相對,此刻,他將夢琳抱得更緊了。
不覺間,那梁亮便悄然入夢。夢中,二人蕩舟采蓮池,并肩躺于荷花深處,臥看滿天星斗。那皎潔的月光透過湖畔的柳枝,柔和散開來,照著船里那兩個清晰的身影。而河房內,書案前,酒樽已滾落在地,而那桌上的殘酒,隨聲聲更漏,正滴滴墜下。
話說轉眼又到仲秋三五之夜,那張雨略備下些薄酒,帶著侍女,邀梁亮小聚流光亭。眾人抬頭仰望,只見深邃的夜空中,一輪滿月正冉冉升起,周圍還有幾絲白云在漂移。那皎潔的月光,如水般傾瀉到每個人身上。梁亮坐于亭間,端起一杯水酒,看著杯中倒映的明月,突然莞爾一笑。那張雨在邊上,見他笑了半天,沒反應,上前輕輕一碰,不想,他已然坐化。雖一生坎坷,最終卻也得以超脫。
歲月的風塵夾雜著寒霜,也會將希望凋零。就像那冬的到來,雖然吹走了秋的蕭條,卻迎來了它一如既往的蕭敗。
年去歲來,天下復歸寧靜。洞庭湖畔,景色依舊。又逢采蓮時節,當蕩舟漸入荷花深處時,依約還能聽得到些當年的歡聲笑語。正是:笑嘆紅塵,在東邊,是誰在為誰書寫著青春的戀歌;在西邊,卻是黃昏依舊,煙云而過。后人曾有詩贊曰:
忍看殘陽映黃昏,往事如煙雨紛紛。孤單天涯只身去,卻留傷心濕紅塵。把酒笑天不懂情,天亦笑我太癡蠢。愿化浮云隨風散,不做人間寂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