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rum esse ipsum factum（真理即其所為)；Verum et factum convertuntur（知與行互相轉(zhuǎn)化）---Giambattista Vico（詹巴蒂斯塔·維柯，1668－1744）
教授“記憶術(shù)”（ars memoriae)課程的經(jīng)歷，是布魯諾被羅馬宗教裁判所判處火刑的主要罪狀之一。今天，我們就來聊一聊布魯諾的記憶術(shù)、與其背后的哲學(xué)思想。
關(guān)于記憶術(shù)的相關(guān)著述，被認為是布魯諾思想中最具獨創(chuàng)性和革命性的部分。正是1582年De umbris idearum,以及Cantus Circaeus在巴黎的出版，為布魯諾博得了來自法國宮廷的青睞：國王亨利三世力排眾議，將其聘請為宮廷教師，講授記憶術(shù)；即便此后在德國馬堡、維滕堡和法蘭克福等地的輾轉(zhuǎn)停留期間，布魯諾仍主要靠傳授記憶術(shù)而謀生。1591年，他完成并出版了享譽歐洲的天才之作De imaginum, signorum et idearum compositione(論象、符號和理念）。在這部作品中，布魯諾指出，“spiritus phantasticus”（此處可以理解為中國文學(xué)中的”文心“”詩心“；筆者以為，直接翻譯，反而會對國內(nèi)讀者造成誤導(dǎo)），即人類思想的世界和港灣永遠不會其被自身想象力所繁衍出來的"形和象"（forma et immagine)所填滿、人的創(chuàng)造力是無限的。
“mundus quidam et sinus inexplebilis formarun et specierum”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美國的課程專題中，在談?wù)摗霸娦摹钡囊庀蟮臉?gòu)建時，也引用了布魯諾的這句話！）
于此，布魯諾無限性的基礎(chǔ)，建立在人類知性能力所創(chuàng)造的豐富和不確定的具體意象之上。異曲同工，關(guān)于“象”（imago)的關(guān)鍵角色，如同中國古代《易經(jīng)大傳-系辭上傳》第八章開頭所言：“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擬議以成其變化。”(白話譯文：圣人用卦畫來顯示天下萬物的繁雜現(xiàn)象，模擬萬物的形態(tài)姿容，反映它們的特征，因此稱為卦象。圣人用卦象來顯示天下萬物的運動變化，觀察運動變化中的普遍聯(lián)系，以推行立身處世的準則和規(guī)范，加上文辭，用以判斷吉兇，因此稱為支。言說天下萬物最繁雜的現(xiàn)象，不能妄自開口；言說天下萬物最復(fù)雜的運動，不能胡言亂語。擬出卦象，然后言說，琢磨探求，然后行動，經(jīng)過比擬和討論，來把握事物的變化)
此處筆者的比較，受啟發(fā)于錢鐘書《管錐篇》中關(guān)于易經(jīng)與意大利歷史哲學(xué)家維科“虛構(gòu)之象”的對照解讀；維科在《新科學(xué)的原理》的第三卷第八章的第六節(jié)中，認為finzione"并非荒誕，其詞源是fingo（想象、假想），而fingo在此處可以理解為plasmo(塑造），即do forma（我賦予其形）。關(guān)于維科和布魯諾思想史的淵源，在此后的文章中我再詳談。
布魯諾同樣認為，無論是科學(xué)家還是詩人，記憶力都是最重要和最基本的一環(huán)，面對紛繁冗雜的外部世界，他們可以通過“形”和“象”的途徑進行感性材料的內(nèi)化加工，而在此“譯碼”的環(huán)節(jié)中，每個個體都能自由地塑造富有個性的形象和符號。
記憶，這一人類古老又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活動，相對于”理念“（idea)如同按壓向灼熱蠟油上方的那枚銅章，唯有流動和鮮活的液態(tài)之蠟，才能在理性作用下留下烙印，勾勒出本質(zhì)。（該比喻詳見布魯諾的另一部記憶術(shù)著作Sigillus sigillorum,1583年出版于牛津大學(xué)任教期間）
因此，在對想象力和記憶活動的重新思考和再定義的過程中，布魯諾給予了人類自由和創(chuàng)造力無限的發(fā)展空間（上期的“魔法”小文中講到，布魯諾限制了本體論層面，人類的超越性維度；在此處，布魯諾展示了他所特有“人文主義”自由向度）。在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豐盈而無窮的精神圖景中，我們每個原子個體于自身所棲息的家園之內(nèi)，如同儒家思想把內(nèi)修其身作為天下平的基點那樣，實現(xiàn)了人文主義對“無限宇宙”概念在“內(nèi)在超越性”意義上的接近（這也是筆者在已發(fā)表的論文中，為何會把王陽明的心學(xué)與布魯諾的無限宇宙做比較的邏輯起點）。宇宙間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實體，在人類所獨具的“擬諸其形容”的能力下，讓“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離在自身的維度中匯聚并重新編碼。象之“擬”的未確定狀態(tài)（indeterminato)，如同南懷瑾在《易經(jīng)系傳別講》中的類比：
當它將動未動的時候，像我們開關(guān)電燈，當我們的手摸到這個開關(guān)，將要按下還未按下時，亮光將要出來還沒有出來的剎那之間，可以說是由這個形而上的能，轉(zhuǎn)變?yōu)樾味碌娜f有之用，動而未動那個空、有之間。
南懷瑾，《易經(jīng)系傳別講》上傳08章 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01）
布魯諾《論無限、宇宙和諸世界》開篇中，很好地詮釋了在有限的偶性世界中，”象“于人類智性的向度中所蘊藏的無限性：
“上帝向我們?nèi)绱苏宫F(xiàn)其偉大和廣袤的王國：上帝的榮耀不存在于一，而存在于數(shù)不勝數(shù)；不寄托于某個星球、某個世界，而是在千千萬之中，我，將其稱為無限。命運之中，人的潛存智性渴望并且能夠（原文是intelletto, 即nous的意思，但此處文本有著極強的宗教意涵，近似于”悟性“。筆者借鑒牟宗三先生的解讀方式，認為”智性“的翻譯更貼切，且便于讀者領(lǐng)會）在空間、分子、整體和數(shù)量的維度中無限地增長。”
? ? ? ? ? ? ? ? ? ? ? ? ? ? ? ? 2018年6月10日于佛羅倫薩Oblate圖書館
王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