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詞分二派:一曰婉約,一曰豪放。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易安身為婦人,宋代文人對其其灼灼才華早已拳拳服膺,后代文人騷客更是自愧弗如。易安詞在中國文學史上猶如一顆璀璨的明珠,光芒四射。但是但凡優秀的作品多數是在心里失衡的情況下成就的。易安亦如此。
易安自幼穎悟,又生活在學術空氣和文學空氣十分濃厚的家庭環境中,耳濡目染,飽讀詩書,促使她的文學才能日漸露其鋒芒,少年便得詩名,才力華瞻。歷代士大夫家庭不乏聰慧的才女,卻很少有像李清照那般脫穎而出。
且看她早年的作品《如夢令》詞云: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詞寫自己由于醉酒貪玩而高興忘歸,最后“誤入藕花深處”。不期而來的劃船趕路少女,把已經棲息下來的“一灘鷗鷺”嚇得四下起飛。我們驚異這樣一位大家閨秀,居然可以外出盡興游玩到天已昏黑,而且喝得酩酊大醉,以致不辨歸路。迷途之后,竟然沒有一絲小女生該有的驚慌,也沒有回家唯恐父母責怪的懼怕,反而又興致勃勃地發現了“鷗鷺”驚起后的另一幅色彩鮮明、生機昂然的畫面,誰人能不憐愛這般任性、真率、大膽的女子!由此我們也可想見李清照的家長有多開明多通達,今人也恐難及。
自由的成長環境,美滿的婚姻,又才高八斗,易安算得上一個幸福充實的小女人了。而同是才女的朱淑真,同樣極具文學天賦,卻因“所嫁非偶”,才氣在平庸瑣屑的家庭生活中被消磨殆盡。因此易安又是幸運的。她與趙明誠的婚姻,雖不如戲曲、小說中的故事來得離奇,卻完全可以套用一句老話:“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古代的婚嫁迎娶中,易安算是一個特例,雖有點媒妁之言的成分,但二人在婚前已見過面,而且正和郎情妾意。婚后二人更是情投意合,共同收集金石古玩,校勘題簽,以讀書娛樂。夫妻詩詞唱和,堪稱神仙眷侶,羨煞旁人!
然世事升沉,歲月流轉,好景不常在.“靖康之變”打碎了李清照和諧美滿的家庭生活。夫君南下,易安的“傷春悲秋”的愁緒日日堆積。婚前,易安感時知世極其敏銳,仿佛躺在時間之河,唱和之間又忘了時間的存在,爽直、自由、不羈的個性灑遍字里行間。“綠肥紅瘦”的細膩心思中,是否又藏著少女幽隱不可明說的情懷?“眼波才動被人猜”,剛才回味愛情甜美時的那秋波一轉,卻將心底的秘密暴露無遺。婚后聚少離多,使李清照頻頻咀嚼離別之苦。“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相思之苦或許只有分離過的戀人才能深切體會,天各一方,距離是滋生思念的催化劑。表面上眉頭舒展,但心頭的愁結依然如故。
等待,是人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光。守著渺渺的相聚期盼,白了紅顏,蹉跎了光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易安本意模仿古人的灑脫,重陽花香滿袖,遙想當年丈夫陪伴在側,然物是人非,今昔異趣。相思離情,油然而生。
如果李清照這一生就這樣徒守閨房也就罷了,可命運嫉妒她,生命太過耀眼易招禍!李清照承受了一個女人不能承受的一切:夫君喪命,文物殆盡,國破家亡。女人的韌性在某些時候是強于男人的,易安的晚年正是在接踵而至的憂患中度過的,她靠著詞創作這根生命支柱才得以走完人生最后的歷程。
南渡的顛沛流離,易安已無力閑記閨閣庭院與離愁別恨了,此時她不過是一個逃難的黎民百姓。“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句便工”,也正是南渡的磨難使易安詞走向她一生的藝術高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傷春傷逝,國破家亡,四處飄流,親人永逝,文物損失等等雜糅,如此深悲劇痛,誰人能不黯然泣淚?“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兵荒馬亂,哀鴻遍野,這國恨家仇,哪怕是裝上小船也使之難以負荷!
易安作為婉約派的代表,所謂婉約,必有柔,細,輕,有一種美學中優美的味道,其實易安的骨子里,也有許多的剛烈意識,其慷慨之氣絕不輸于男兒郎。
比如《烏江》:“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乍看很不像一個女人的手筆,愛憎分明,情辭慷慨,激憤昂揚,誰說女子骨子脆?
易安的詞作問世之后獲譽無數,但萬不可以為易安詞活脫自然、親切感人,到口即消,來之甚易,其實李清照詞(尤其是后期)字字看來皆是血,句句篇篇都是生命投入的結晶。
自古不乏有超世之才,如果易安一生順暢,盡如人意,那她也局限于閨秀詞的狹隘范圍,如果沒有她后期那些深悲劇痛的作品,李清照也最多是個“名家”,稱不上“大家”。李清照也再次證明了“蚌病成珠”、“不平則鳴”,“詩窮而后工”這一文學藝術普遍規律。
但從一個女性的角度看,世界強加給她的又是否太過殘忍?易安,宿命里安之不易,即便她的文才早已熟稔到庖丁解牛般精妙,但在詞海如魚得水的易安一生承受了太多的負荷,生離死別,世事滄桑,安之何易?